曾經受邀參加茶會,高級住宅裡,每三五個人一字排開,席地坐茶人面前,看他泡茶宛如儀式,聽他說起茶葉彷彿相知多年,摸透了脾性而更懂得如何發揮它的長處。茶人使用的茶器花器,乃至於牆上掛的字畫莫不有一番講究。那天,我落坐於一枝巨大山杜鵑旁,燈光將枝枝葉葉投影於牆上,影影綽綽,濃淡有致,因為空氣的震動,三兩葉片飄落,更添韻致。
驀地我想起了,魚商之子千與四郎熱衷茶道,希望拜入武野紹鷗門下學習侘茶,紹鷗交代與四郎打掃院子,自己躲窗後窺伺,只見與四郎將院子拾掇得乾乾淨淨,一般人做到這個程度就會收手吧,但與四郎並不,他輕輕搖了搖樹幹,幾片楓葉緩緩落到青苔上。完美無瑕失之無趣,青苔上的落葉取法自然,更添造化之美,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懂的招數。紹鷗為之驚嘆,心想這個與四郎當非池中之物,果然,日後與四郎創四疊半茶室、提出「和敬清寂」侘茶精神,即為日本茶聖千利休。
在茶會那樣風雅的場合,眾人雖為了喝茶而來,但不僅僅為了喝茶,多半更為了體驗人情之美,見證儀式之美,欣賞藝術之美,進而提升精神之美,這是喝茶的一種態度。另有一種態度來自我生命的根處,喝茶的最初記憶。
農忙時,母親自天仁茗茶綠色鐵罐裡掏出一把茶葉,撒進圓肚大水壺裡,沖入滾燙熱水,父親出門時,將水壺懸於腳踏車把手上,一路搖啊晃啊帶到農地,勞動告一段落,父親提起水壺倒一陶碗茶水,水色濃釅,幾截葉梗載浮載沉,他仰頭咕嘟咕嘟一口飲盡,再將碗倒扣壺嘴,以圍在脖頸上的毛巾抹去臉上身上汗水,逕自又下田勞作去了。茶水為乾渴的身體而存在,就像為旱裂的稻田灌溉。水壺有刷洗不去的茶垢,陶碗有深淺不一數道裂痕與磨損,幾朵轉印的春花也已經殘褪,樸實踏實,俗世俗民,俗得倒有幾分雅了。
在茶會上我試著體會旁人所以為風雅的一切,學習得體的舉止、合宜的吐屬,但私底下我讓自己在飲食的態度上更接近於務實──吃是因為餓了,喝是因為渴了,老天給什麼就吃什麼的當季食材,越少加工越見本味的簡單料理,我想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哪裡是我的出發點,是農村、是大地。
關於喝茶,是這樣的也可以雅也可以俗,雅是修養、俗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