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的流传者

小黑


他站在教室的后门,脸上是少有的坚毅与冷峻。我清晰地看到他手里的请假条,他要请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迈开最远的一步。

高一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小黑。”下面笑成一团,因为几分钟前年级乐就调侃他皮肤黑。

小黑真的很黑,一看就是个汉子,块头大,力也大,理所当然成为班干部,尽管我觉得体育委员不算班干部。


小黑是个大写的人,经常骑自行车到处晃,把整个玉山城晃遍了,觉得不爽,叫几个人同学一起再晃一遍。初中他时时打球,一、三、五篮球,二、四、六足球,星期天就到处晃。一次,他踢球踢到同学肚子,闹了大事,却依然不改本性,继续踢,过他的潇洒生活。

然后,再把初三也晃过去了。


高一第一次月考,他废掉了,他没想到会考得如此差。然后,他开始责怪自己不该放纵,打算要努力一番。我们同病相依,成了朋友。那段时间,是故事里留下的蒲公英,我真的觉得那时真好。


那时,我们相约背单词,背古诗,背那个该死的古汉语常用词,尽管效率很低。每天晚自习结束,我们成为最晚的人。这有个好处,就是我们可以看看他人抽屉里的书,看他们的努力程度。等下,我要划清界限,不是我,是他。

“你这太猥琐了,专看人家抽屉。”

“你不是啊?”

邓书记进来了,小黑问,“你回来干嘛?”

“为了防你这种小人。”我接话。

邓书记没听清,“你们说什么?”

“我说小黑好帅。”我一本正经地说。

然后,我被追杀了二十分钟。


那时的我们,是书里惊讶的叹号,是翻了一页又一页的潇洒自如。


“我要考清华,你呢?”

“我要考复旦。”

第二天,他说“我也要考清华。”

然后,我嘲笑他的梦想,他也嘲笑我的梦想。俩个人白痴似的笑着对方的自不量力。


后来,不知是谁加了赌注,说没完成目标记一次,记到十五次就给对方一本书。又过了几天,觉得十五次太多了,改为五次。又后来,我们比考试分数,谁输谁记一次。就这样,记着记着,日子过掉大半,可我们似乎永远达不到五次,就如故事永远落不下结局。


我们开始买书,后来,又开始买励志书。最让我们感动的是【破茧成蝶】,“不要让别人实现你的梦想,”我们经常拿这句话鼓励对方,可后来发现并没有什么用。毕竟,梦想太过遥远,太不真切了。所以,活在当下。


一天,班上放【红楼梦】,说是体会一下四大名著的魅力。我和小黑坐在最后面,不方便,就拿了凳子往前坐。

“放什么?”我当时并不知道。

“四大名著。”

“哪个?”

“【红楼梦】,我演的。”

“那我看第五回。”然后邪笑。小黑呛得说不出话,想说点什么挽回点面子,却吱吱唔唔说了一些莫名的话。

这是小黑最尴尬的一次。


前排女生问我们,“今天劳动委员生日,晚自习后留下来吃蛋糕吧。”哦,劳动委员是女的。

“我不用,找小黑。”我说。

“找他。”

“你有病啊,有蛋糕不吃?”

“那你怎么不去?”

“给你机会你不要,人家都给你暗示。”

“你妈妈的!”


“你们怎么猥琐?”前排丢来鄙夷的眼光。

“是啊,你怎么这么猥琐?”

“你更猥琐!”

“谁没事偷偷摸摸翻人家书啊?”

“你不是啊?”


晚自习结束,十几个人在讲台围着蛋糕,而我们仍在最后一排,背那个该死的单词。我们拒绝了吃蛋糕,因为我们认为我们不是猥琐的人。

生日必定有涂蛋糕的活动,于是整栋楼传来邓书记追杀冯军的声音,闻起来有一股荒废学业的味道。


小黑看不惯,到隔壁班去,看到了雕塑一般的对手,然后留下一篇史诗般的随笔,论他人的努力与自身的荒废。第二天,受到老师高度赞扬;第二个礼拜,又被老师提起;最后,留下千古名句,“你看,雕塑般的对手,一动不动,沉迷学习。记住,是雕塑。”从此,小黑一战成名,成为努力界代表人物。


小黑是班干部,可以一个人主持班会,内容自己做。然后,小黑给我们上了一节专业课。没错,是选专业的课。

讲台上的小黑,神采奕奕,说着梦想,说着大学,分享着大学各种各样的专业。照片上的美丽校园风景,会是小黑走进的大学吗?

我想应该是。


作为运动健将,小黑一直是我们班的种子选手。拉风的黑色外表,健壮的身材,作为接力赛的最后一个,是享受欢呼雀跃的选手,是迎过终点线的跑风者。

“你看,那个人好帅。”我脑补一群女生的画面。

可是,他说,这并不适合他。


他不喜欢动,一反常态,安静坐在教室里。

他不喜欢游戏,一反常态,固执写作业。

他不喜欢打球,一反常态,投心于学习。

但这些常态是他原来的追求。有些改变,太过彻底,使人无法接受。当你看到动来动去的小黑,打游戏的小黑,还有挥汗如雨的球员小黑,请不要打扰他。

因为这是他的常态。


我们曾经有过两次长久的谈话,很长,很长,长到寝室快要熄灯,长到学校大门将关,长到那个夜晚看不见孤星,长到只听见时间流走的声音。

那时,两个热血少年,谈着宏大的目标,尽管看起来有点不自量力。没有人知道我们谈了什么,那只是两个卑微的人数着远方。


小黑的努力得到回报,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杀到班上第一。看到成绩单的时候,我骂了一句,“这混蛋!”


高一下学期,小黑奋然进入生物竞赛,立志要搞一等奖。一开始的一百多号人,留下十几人,再到五六人,小黑是坚持下来的一个。

他买书,买很多大学生物教材,厚厚的书堆着他的梦想。可是,由于太投入生物,小黑掉到年级五六十名。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因为成绩我们开始有隔阂。

“你那本书借我一下吧!”我说。

“我要用。”

“那另外一本呢?”

“我已经借给别人了。”

.............

“小黑还是以前的小黑吗?”


“我没有带书,一起看吧!”我说。

“不,你还是看你以前试卷去吧。”

“我觉得还是看书好。一起合一下吧。”

“这不方便。”

“就这样看,多好。”我把书放到中间。

他一瞬间把书拿走,理都不理我。

“小黑还是以前的小黑吗?”我这样想。


我闷着气到考试。我考好,他考差了。

他想拿我试卷,我假装怒意,“不给你这混蛋。”

他听了这句话,走了。

之后,开始冷战。


我坚持不跟他说话,他也坚持不理我,将近一个月,虽然是同桌,却形同路人。那时的我们,年盛气高,谁也拉不下面子。就这样斗气,斗到期末考试。

那次,我们出乎意料地考得很好,我年级第四,他年级第五,我们一同进年级前十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以我们不愿看到的方式。


当冷战时,我常常会想到美苏冷战,是否终将会以一个人的瓦解而结束?后来,我知道,并不是这样,就如门三与冯军一样,尽管初中发生过什么,高中也一样倚着栏杆一起吃苹果;就如小黑以前与占精明暗自较劲,高中一样在一起打篮球。我应该做点什么了,至少不要遗憾。


暑假将近结束,我去了趟学校,看到他满面朝气地上生物竞赛课。

“你在这干嘛?”他问。

“在等你。”

“你还是这么猥琐吗?”

“我真的在等你,我还有好多骂人的话没说呢!”

“你妈妈的!”


我们开始放下戒备,冷战结束。之后,是一片狼藉。

我们似乎伤了元气,成绩跌到不知哪里去,想想真是惨。

小黑受到的打击更大,而且还是连续的,慢慢地,小黑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唯唯诺诺,变成一个胆小到只能观望他人的路人甲。曾经大写的人,丢了最初的笔锋,变得拘谨起来。他不会在微机课跟同学打游戏,他不再打篮球,他把世界阻挡在外头,以一个帽子。


换位子了,我们调到银河两岸。我急忙跟老师商量,而他急忙阻止我。

“我不能换位子。”我说。

“不行。”

“我觉得以前坐在一起更好,否则我没动力。”

“你要去改变。”

“不能,我不能换。”

“我不同意。”

...........

原来,他要的重新开始是他一个人的开始。


我们隔了几个位置,我不知道他的成绩,他不知道我的成绩。以前比分数,现在已不可能。我们以废掉的形态,面临高二。我们的信心已被摧毁地不成样子,两个孤单的身影还是经不起现实。

有一次,小黑考得特别差,他脸上有点愁苦,他说,“我要不要放弃生物竞赛?”

我一愣,想说“死也要拼一个一等奖回来,当初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我不是一个擅长给别人指路的人。

我看到上完生物课,我和小黑在栏杆旁聊天,生物江走过,拍拍他的肩膀,“考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只知道他坚持下来了。


期中考试前,我打算借小黑自行车去占精明家,小黑顺便领我逛玉山。那是我第一次在夜晚骑自行车,而且在国道旁,真的很危险,但小黑很认真地告诉我一些骑车常识,是啊,我忘了他以前是个大写的人,是一个一天八小时在自行车上度过的人。

我们骑到要去四股桥的路口,骑过一个落寂的公园,骑过一个常出车祸的地方,骑过一个放肆的下坡路。穿越黑夜,是梦的星星在闪耀。夜景扑面而来,带着不羁的情绪,我们从天聊到地,最后归于平凡。


“你说小雨厉害还是门三厉害?”他问。

我又愣了,“这太无聊了吧。”

“无聊吗?我觉得很有趣,你看,东南赛门三拿了奖,高中数学联赛小雨拿了奖,我都不知道他们谁厉害。”

“再厉害也没我厉害。”我猛踩一番,把小黑甩开老远。


考试的失利已渐渐改变了小黑,他站在别人的世界里,仰望他人,卑微地跟随他人的光辉,唯唯诺诺做个旁观者。他以前的自信还有吗?


小黑越来越努力了,上课喝浓茶,回家喝咖啡,半夜搞到两点才罢休。

“这样做有意义吗?”我自问,没有自答。是啊,我做不到他那样,他是一气之下骑八公里的人,而我还未骑上车就发现车坏了。


小黑越来越远离我,钻进生物竞赛中。我们各自黯然失色,苟活于学习中。

“你怎么跟我一样堕落到这里了?”他说,在一次考试中。

我呛住了,指着他,那句“你个混蛋”却没有说出口。他一针见血,刺痛了我。

“考完我们聊一聊吧!”我说。

“不能。”

“你........”

“你又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做同桌,我觉得没有你我没有了动力。”

“不要跟我玩这套!”

“我认真的。”

“我也是。”

“你同意了?”

“不,我不同意。”

然后,座位大调动,我坐在他后面。


我似乎想起那个夜晚,我比你多一分的喜悦;那个夜晚,我们还在无聊地背该死的单词;那个夜晚,两个孤单的人影谈着宏大的目标;那个夜晚,风扑面而来,我们把夜晚甩在后面。


小黑坐在我前面,时不时地动,好像静不下来。他又开始慌了。

他一会儿转过头来,一会儿翻别人的书,然后无奈地看前方。

我偷偷摸摸地在他的生物竞赛书上写道,“我小黑没有拿到一等奖,就绕操场跑三十圈,当然,没有这种可能。”笔迹潇洒如我。

“你是不是在我书上写字?”

“没有。”

“你那字我一眼看出来了。”

我尴尬地笑笑。

他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后来,他说,“我这些都废掉了。”我知道“这些”指的是什么,我想说,“有失必有得。”像他一样,我也没说出口。

每次到德华兄弟讨水时,坐在他旁边的小黑总觉得不自然。一次,我讨水时说,“有失必有得。”他说,“啥鬼东西?”演技第一。


请假这么多天,我猜是小黑的主意,我隐约听到年级乐和他的谈话,他说想进省队。

(后来证实是我多想了)

我不知道小黑生物竞赛的水平,温文尔雅说一般考试他很高。我有点期待了,但还是隐隐约约有点后怕,奇怪,又不是我去参加生物竞赛。


他们在实验楼修炼,我还傻乎乎地认为他们在生物组办公室。我们那时做了两次物理实验,第一次,做完后德华兄弟说去看一下小黑他们,走到一半,硬生生地被物理黄叫回来。第二次,我们兴致勃勃地做完实验,又在下课期间看他们。我们在四楼做实验,他们在三楼修炼,下楼时,我又听见风起的声音。

有人说,这好像二战时被关起来的俘虏。

看什么看,没见过俘虏看书做题吗?

看什么看,没见过咸鱼的梦想吗?

身旁簇拥过看热闹的同学,女生们找尼克拉,男士们找那四个混蛋,小黑独自一个房间,其他三个一个房间,小黑就是厉害点。

一群人来,一群人走,可沃斯进来笑笑,小黑也尴尬地笑笑。

我们走回班,碰见生物江,他正走向实验楼。

一切都已平稳的方式独行。


有些人,只能在自己的世界玩耍;有些人,在别人的世界观望;有些人,骄傲地做自己;有些人,固执地跟随。小黑就是小黑,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刘传,他必须在自己的世界流芳千古,做自己的流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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