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织机与日常的圣化

安娜·卡米恩斯卡(Anna Kamienska 1920-1986)是波兰著名的女诗人、作家、翻译家。她出生在波兰南部一个普通家庭,她是父母生育的四个女儿之中的一个,因为父亲过早离世,她在外祖母身边长大。14岁时,她在著名诗人约瑟夫•切霍维奇(Joseph Czechowicz)举荐下发表了最早的诗作。1937年她到华沙就读一所师范学校。纳粹入侵波兰后,我回到卢布林,在地下学校教书。1945年后,她先后在卢布林天主教大学和洛兹大学学习古典哲学。毕业后,她在著名文化刊物《乡村》(1946-1953)和《新文化》(1950-1963)做编辑。在整个五十年代期间,她除了诗歌写作,主要创作儿童文学作品。“解冻”时期(自1968年起),她任《工作》月刊编辑。1986年在华沙去世。在漫长的写作生涯里,安娜•卡米恩斯卡创作了丰富的各类文学作品,出版过15部诗集,包括去世前出版的《诗选》(她去世后出版的诗选为《沉默与小赞美诗》),以及3部长篇小说、大量儿童文学、诗歌批评。此外,她还是著名的翻译家,翻译过大量斯拉夫民族的诗歌以及英法国家的作品。


 小事物


小事物

通常从一个词

开始发展

在一次微笑里显现

有时在眼镜的蓝色闪光里

在被踩踏的雏菊里

在小径上的光斑里

在颤动的胡萝卜叶里

在一束欧芹里

它来自阳台晾晒的衣物

来自浸入面团的手

它穿过紧闭的眼睑

如穿过事、物、脸、风景

组成的监狱之墙

它是在切面包之时

在斟茶之时

它来自刷子,来自购物网兜

来自新土豆削下的皮

来自被针刺出的血滴

在为孩子缝制小内裤

为丈夫的殓衣

缝上纽扣之时

它来自操劳的艰辛

来自巨大的夜间疲惫

来自擦开的眼泪

来自被睡意打断在半句话里的祈祷

它并非来自宏大的

而是来自每一件微小的事物

如此扩大

仿佛有谁如燕子筑巢

用瞬间的泥块

塑造永恒


|  空处 


回应J. Twardowski的诗《我们要赶快》

我没来得及爱任何人

虽然我非常渴望

仿佛我注定只能爱空处

没有手臂拥抱的悬垂的衣袖

被头遗弃的贝雷帽

本该也站起并走出房间的扶手椅

不再被触碰的书

残留着银发的梳子

婴儿已长大并离去的小床

无用之物的抽屉

烟嘴带着咬痕的烟斗

保留脚形的鞋子

脚已赤裸远去

声音失聪的电话听筒

我曾那么赶快去爱

而显然,我没来得及


|  我会完全死去


我不在诗里寻找自己

我隐藏得更深

我不在隐喻里行走

如同戴着羽毛帽

我邀请朋友入席

以及更忠实的敌人

我会完全死去,但会有一个词

在我身后长出一棵沉默之树

在世界的喧嚣之上

它会伸出惊异的树枝


|  傍晚


有时挤满人是为了

让孤独变得更深

我是如此孤单

甚至我都不在自己身旁


|  旧信


玻璃般的冬天光亮

父亲的一封情书

在所有积雪下余烬泛红

|  婚姻


他们被如此赐予

像路旁的圣徒一样变老

同样腐朽

同样

被寒霜和风雪刻满沟壑

他们被如此允许

心贴着心

髋贴着髋

皱纹贴着皱纹前行

他们被如此赠予

在彼此之中双重存在

并相互静默

他们被如此允诺

甚至一起进入梦境

他在枕边环抱她

以免她被梦的石头伤到脚

他们被如此垂听

以至于是他

将红苹果送入她的病房

跪在她的最后一滴泪里


|  孤独


孤独

总是面对某人的

孤独。

这正是关键所在,

谁是我们孤独中

缺席的人。

当孤独是与人类总体疏离,

那么这只是空虚。

还存在着面对上帝的孤独,

这是最完整的。

这种孤独是我们的自由。


|  来了


来了,站在我面前

以黑暗的模样

所以我未能认出

直到熟悉的疼痛告诉我

是祂


|  祈求


上帝啊,请将遗失的光辉归还事物

让大海披上它寻常的壮丽

让森林再次穿上缤纷的色彩

将灰烬从眼睛中拂去

将舌头从苦艾里清洗

降下纯净的雨,与眼泪混合

让我们的逝者在绿意中安眠

让顽固的悲伤不再阻滞时间

让生者的心因爱而生长


|  我感谢


我感谢天,我被教会捆麦束

剥豌豆,削土豆

我感谢地,让我洗尿布

照看孩子、读拉丁文

写诗

万物如上帝所吩咐皆在其时


|  也许我们还会在某处相遇


也许我们还会在某处相遇

尽管各自追逐自己的真理

在某个无法看透的夜晚

在孤独国度的正中央

在某种意外的哭泣里

在某种突然、不明智的懊悔里

也许在被深深遗忘的梦里

也许在草地,在易逝的微笑里


|  我们的心情


一切中最不稳定的

是我们的心情,

取决于太多事物,

取决于我们身体的化学反应,

甚至取决于天气。

秋千。

海的表面。

然而现实只有一个。

我们始终忠于它,尽管我们的

内心之海潮涨又潮落。

我们仍然忠于现实。

必须记住这一点,不要将

心情当作现实的映照。

那些死寂的与近乎无感的时刻

——这不意味着我们停止了爱,

或者上帝不存在。

狂喜、泪水——这不意味着

我们更接近真理

与事物的本质。

很难学会这一点。

我已学了将近

半个世纪。


|  约伯的祈祷


主啊,教我沉默

教我的舌头沉默

也教我的嘴唇

教我的心沉默

教我不去回答

问得不对的问题

和虚妄的指控

教我沉默

甚至在我说话时

教我沉默

在我想叫喊时

在沉默令人疼痛时

教我不抱怨

不谈论生活的无常

它多么沉重

其中意义多么稀少

教我沉默的意义

和意义的沉默

教我即使在死亡中依然沉默

因为有些人的死

提前向着天空叫喊

教我祈祷

那是一种渴慕

而一无所求

教我沉默

尤其面对那些

我所爱的人

愿没有任何言语

使我与他们分离

教我沉默

生病的动物的沉默

云、雨、草的沉默

傍晚与深夜的沉默

善意与

感激的沉默

主啊,教我睡眠的沉默

我的所有逝者的沉默

主啊,教我

你的

最深的沉默


|  译者

冬至,又名夏超,诗人、译者。


第一章 在静默中寻找回响

        安娜·卡缅斯卡的诗歌,宛如一道在朴素日常中悄然开启的缝隙。透过这道缝隙,我们望见的不是遥远的星辰,而是土豆皮上未干的泥土,是旧信纸里沉睡的微光,是缝补衣物时针尖划过布帛的沉默声响。她曾说:"小事物 / 通常从一个词 / 开始发展",而她自己,正是这样一位在词语的方寸之间,构建起广阔精神宇宙的诗人。

        长久以来,西方学界曾为她贴上过一些清晰的标签——一位虔诚的"宗教诗人",一位承载着历史伤痕的"战时一代"成员。这些界定固然捕捉到她诗歌的某些侧面,却如同只描绘了房间的一扇窗,而错过了整个空间的布局与氛围。将她的祈祷简化为单纯的虔信,便会忽略她在《约伯的祈祷》中那种充满挣扎的叩问:"教我沉默 / 甚至在我说话时 / 教我沉默"。将她局限于战时创伤的书写,则难以解释为何在她笔下,最深的痛楚往往凝结于一个具体的、私人的空处——那是"没有手臂拥抱的悬垂的衣袖",是"婴儿已长大并离去的小床"。她的诗歌,恰恰生长于这些标签无法覆盖的模糊地带,在信仰与怀疑、丧失与获得、言说与静默的边界线上,进行着一种危险而优美的平衡。

        这便是本研究的起点:当传统的批评框架不足以完全容纳卡缅斯卡诗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时,我们能否找到一种更为精密的透镜,去解析她那看似朴素、实则深邃的诗学宇宙?她如何能将失去亲人的巨大悲恸,转化为《小事物》中那般沉静而有力的观察?又如何在《空处》一诗中,让一系列缺席的物件承载起如此沉重的情感重量,使得"空"本身成为一种饱满的在场?

        这些疑问,指向了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一个核心命题:诗歌,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艺术,如何能成为人类应对存在困境、转化精神创伤的独特途径?它不仅仅是情感的抒发,更是一种认识世界、理解自我、重建意义的结构性力量。卡缅斯卡的诗歌,正是这种力量的卓越体现。她不像一些诗人那样,用繁复的修辞构筑语言的巴别塔;恰恰相反,她走向了一条近乎相反的道路——减法。她剔除冗余,回归本质,在削土豆、缝纽扣、捆麦束这些看似重复的劳作中,探寻着永恒的意义。

        本文并非意在为她冠上新的头衔,而是希望潜入她诗歌的内核,去倾听那在静默之下奔涌的暗流。我们将追随她从一个具体事件的亲历者——一个承受丧夫之痛的女性,走向一个更为普适的"存在追问者"的精神历程。在这个过程中,她将个人的泪滴汇入了人类共同面对的、关于爱、失去、信仰与意义的永恒追问之河。

        我们希望通过这份探究,确认安娜·卡缅斯卡在二十世纪世界诗歌版图中那个独特而不可替代的位置——她不属于喧嚣的中心,而是居于静谧的边缘,如同她所描述的"沉默之树",在世界的喧嚣之上,伸出它"惊异的树枝"。她的价值,不在于她回答了哪些宏大的问题,而在于她以一生的写作,实践了一种在沉默中言说、在微小中见广大、在疑问中坚守的诗意生存。

第二章 静默的铸造:一种诗学的诞生

        安娜·卡缅斯卡的诗歌世界,并非建立在宏大的宣言之上,而是从词语的废墟和生活的琐屑中悄然重建的。她的静默,从来不是虚空,而是一种被精心锻造的诗学容器,用以盛放那些过于沉重、以至于语言本身都显得轻飘的情感与思虑。这种静默的铸造,始于她对失去的直面,并最终在最为平凡的日常事物中,寻到了通向永恒的密径。

        丧偶之痛,如同一匹布料被骤然撕裂,但她并未止步于凝视破损的边缘。在《空处》一诗中,她以织工般的耐心,拣选着记忆的丝线,将爱人留下的痕迹编织成诗:"没有手臂拥抱的悬垂的衣袖 / 被头遗弃的贝雷帽 / ……保留脚形的鞋子 / 脚已赤裸远去"。她不是在冰冷地清点遗物,而是将这些离散的物件作为经纬,在语言的织布机上,重新构造出一种饱含温度的在场。同样,在《旧信》中,她仅用三行诗便织就了一幅跨越时空的画卷:"玻璃般的冬天光亮 / 父亲的一封情书 / 在所有积雪下余烬泛红"。那"泛红的余烬"既是往昔情感的温暖残留,也是未被历史严寒完全冻结的生命力。

        这种转化,依赖于她独特的诗学技艺——一种将"缺憾"转化为"饱满"的能力。她诗歌中那些看似空缺、未言明之处,恰恰是意义最为凝聚的地方。在《傍晚》中,她写道:"我是如此孤单 / 甚至我都不在自己身旁"。当"自我"都成为一种缺席的存在时,孤独便不再是某种情绪,而是一种接近本体论的状态。她并不试图填满这种空无,而是选择栖息其中,并从中汲取一种清明的洞察力。

        由此,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些最微不足道、最易被忽视的日常角落。在她的笔下,一个卑微的土豆,一次家务的劳作,都获得了仪式的庄严。她宣布:"它来自操劳的艰辛 / 来自巨大的夜间疲惫 / 来自擦开的眼泪 / 来自被睡意打断在半句话里的祈祷"。祈祷并非只在教堂的跪垫上完成,它更发生在被泪水浸湿的厨房水槽边,在因极度疲惫而无法成言的深夜里。神圣性从高高的祭坛走下,融入了生活的每一次呼吸与每一次触摸。

        于是,我们看到了她诗学中最为动人的景象:日常的圣化。她并非将平凡事物拔高为象征,而是如同一个耐心的匠人,拂去它们表面的尘埃,让其内在的光辉自行显现。"它是在切面包之时 / 在斟茶之时",她在《小事物》中这样写道。切面包与斟茶,这些重复了千百次的动作,在她的观照下,不再是琐碎的负担,而是连接此在与永恒的瞬间。

        最终,安娜·卡缅斯卡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在破碎世界中保持完整的方法。她不是通过高声的抗辩,而是通过深沉的接纳与静默的劳作。她教会我们,诗歌可以是一种凝视,凝视空处的衣袖,直到它成为爱的雕塑;可以是一种倾听,倾听削土豆皮时细微的声响,直到它成为生命的礼赞。她的静默,因此而丰饶;她笔下的微小,因此而辽阔。

第三章 厨房里的神学:日常事物的光芒

        安娜·卡缅斯卡的诗歌地图,其坐标并非由遥远的圣地或传奇构成,而是由厨房的角落、菜园的垄沟与卧室的沉默所确立。她进行了一场静默的诗学革命,将神圣从彩绘玻璃与庄严仪轨中解放出来,让它栖息于土豆粗糙的表皮、湿润的尿布与缝衣针的微弱闪光里。这是一种在面包与尘埃中寻找启示的独特神学。

        她的目光总能捕获那些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卑微事物,并赋予它们一种近乎圣礼般的尊严。在《小事物》那首长篇的礼赞中,她以惊人的耐心列举道:

它来自刷子,来自购物网兜

来自新土豆削下的皮

来自被针刺出的血滴

        "购物网兜"与"新土豆削下的皮",这些消费与劳作的平凡痕迹,在她笔下成为了意义涌流的源泉。而那"被针刺出的血滴",在"为孩子缝制小内裤 / 为丈夫的殓衣 / 缝上纽扣之时"的语境下,瞬间将女性的劳作、母爱与死亡的阴影凝结在一起,成为一种微小而深刻的献祭仪式。她甚至能从"阳台晾晒的衣物"和"浸入面团的手"中,感知到一种穿透性的光芒。

        在卡缅斯卡的宇宙里,重复的家务劳动绝非精神的负累,而是通向澄明与感恩的路径。她以一首《我感谢》宣言式地奠定了这一诗学基石:

我感谢天,我被教会捆麦束

剥豌豆,削土豆

我感谢地,让我洗尿布

照看孩子、读拉丁文

写诗

        "捆麦束"、"剥豌豆"、"削土豆"与"洗尿布",这些关联着农耕与家庭生活的体力劳动,被她与"读拉丁文"、"写诗"这样的智性及精神活动并置。它们不再是二元对立的存在,而是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生命的一体两面。

        这种在日常中发掘永恒的能力,使她能够将瞬间的体验锻造成恒久的诗性存在。她精准地描绘了那种从凡俗事物中突然涌现的超越性时刻:

它来自操劳的艰辛

来自巨大的夜间疲惫

来自擦开的眼泪

来自被睡意打断在半句话里的祈祷

        祈祷可以被打断在半句话里,神圣可以与疲惫、眼泪融为一体。最终,她将这一切提升为一个精妙的创作隐喻:"仿佛有谁如燕子筑巢 / 用瞬间的泥块 / 塑造永恒"。

        因此,卡缅斯卡的诗歌,最终成为了一种深情的肯定。她肯定清晨待切的面包,肯定傍晚疲惫的沉默,肯定那件为逝者缝上纽扣的殓衣。她告诉我们,光芒并不在远方,它就在我们亲手触摸的每一个微小、具体而真实的事物里。

第四章 静默的辩证法:缺席中的丰盈

        安娜·卡缅斯卡的诗学,在将日常事物圣化的同时,也进行着一项更为深邃的探索:她潜入静默的深处,去叩问那不可言说者。她的沉默并非语言的匮乏,而是一种充盈的存在;她的缺席并非虚无的宣告,而是一种独特的在场方式。这种静默的辩证法,使她的诗歌超越了单纯的抒情,成为一种关于存在本质的哲学沉思。

        卡缅斯卡对沉默的理解是层次分明的,这在她恢弘的《约伯的祈祷》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展现。她并非简单地祈求沉默,而是剖析着沉默的复杂光谱:

主啊,教我沉默

教我的舌头沉默

也教我的嘴唇

教我的心沉默

        她从语言器官的沉默,一路向内,直抵情感与思虑的源头——"心的沉默"。然而,她的辩证法随即显现:

教我沉默

甚至在我说话时

教我沉默

        这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沉默,一种在言语内部保有的静定。她进一步拓展了沉默的范畴,将其与一种承受苦难的坚韧品格联系起来:"教我不抱怨 / 不谈论生活的无常 / 它多么沉重 / 其中意义多么稀少"。最终,她将沉默指向了某种宇宙性的、神性的维度:"主啊,教我 / 你的 / 最深的沉默"。

        与这种对沉默本身的凝神观照相呼应,卡缅斯卡磨练出一种独特的"编织空无的技艺"。她擅长不直接言说失去,而是通过描绘失去所留下的空白形状,来使失去本身获得一种可触摸的、沉重的质感。在《空处》一诗中,她列出了一份令人心碎的清单:

没有手臂拥抱的悬垂的衣袖

被头遗弃的贝雷帽

本该也站起并走出房间的扶手椅

        "悬垂的衣袖"以其空荡的形态,勾勒出曾经拥抱的手臂;"被头遗弃的贝雷帽"以物体的遗弃状态,暗示了主人的永诀。这些物件成了情感的容器,成了"空"本身获得形体、充满空间的证明。

        这种通过缺席来构建在场的诗学,与她在信仰上的探索同构,形成了一种"负性诗学"。她的祈祷,常常不是索求,而是一种面向空无的敞开。在《来了》一诗中,她描绘了一种隐秘的启示:

来了,站在我面前

以黑暗的模样

所以我未能认出

直到熟悉的疼痛告诉我

是祂

        神祇以"黑暗的模样"降临,无法被辨认,只能通过"熟悉的疼痛"被感知。同样,在《约伯的祈祷》的结尾,她定义了一种独特的祈祷:"教我祈祷 / 那是一种渴慕 / 而一无所求"。"一无所求"的渴慕,这是一种纯粹的、指向本身的状态。

        因此,在卡缅斯卡的诗歌世界里,沉默震耳欲聋,空无饱满欲滴。她教会我们,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填满所有的空隙,而在于尊重并栖息于那空隙之中,从中聆听那来自于存在基底的回响。

第五章 交织的星空:在对话中确认的坐标

        安娜·卡缅斯卡的诗歌之光,并非孤立地闪烁于波兰的诗坛。当我们将其置于二十世纪中欧诗歌的星图之中,便会发现她的声音与几位标志性的大师形成了深邃而复杂的共鸣。这种共鸣并非简单的趋同,而是一种在保持独特频率基础上的对话,正是在这种对话中,她自身的诗学坐标得以清晰地浮现。

        将卡缅斯卡与保罗·策兰并置,我们触及了现代诗歌中"沉默"的两极。策兰的沉默,是《死亡赋格》之后语言在巨大暴力下的彻底失语,是坠入历史深渊的"晚词"碎片。他的沉默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创伤。而卡缅斯卡的沉默,如我们在《约伯的祈祷》中所见,是一种主动寻求的内在修为,是"甚至在我说话时"依然保有的静定。策兰的沉默是语言的终结;卡缅斯卡的沉默则是语言的净化与开端,是"沉默之树"在灰烬中的生长。他们都站在深渊边缘,策兰凝视着深渊本身,而卡缅斯卡则在深渊旁学习如何继续日常的劳作。

        与W.G.塞巴尔德相比,他们共享着一种面对历史残片的深沉目光。塞巴尔德的叙述如同一位沿着时间断层行走的地质勘探者,在层层沉积中解读创伤。而卡缅斯卡则是一位记忆的织工。她的《空处》一诗,就是一幅用家庭私密物件编织成的挂毯:

不再被触碰的书

残留着银发的梳子

婴儿已长大并离去的小床

        她将宏大的历史叙事拆解为这些柔软的、家庭的丝线,并在个人悲伤的织布机上,将其重新织成一幅具有普遍意义的图景。

        在她与亚当·扎加耶夫斯基之间,我们能看到波兰诗歌中"肯定"精神的不同面向。扎加耶夫斯基的《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直接而雄辩,他的追问与肯定常常以一种公共的、宣言式的姿态出现。卡缅斯卡的路径则更为内敛与迂回。她的肯定,不是对世界的直接赞美,而是体现在"削土豆"时感受到的恩典,体现在"在擦开的眼泪"中发现祈祷的微光。扎加耶夫斯基说:"看看那消失的夏日富饶的闪光",他的目光投向广阔的外部世界;卡缅斯卡则说:"它来自新土豆削下的皮",她的肯定扎根于手边的、具体的劳作。

        通过这些交织的对话,安娜·卡缅斯卡的独特性被清晰地照亮。她不属于那类声震屋瓦的预言家,也不是在语言极限处舞蹈的冒险家。她是一位坚韧的守护者,守护着那些被宏大叙事所遗忘的、微小而真实的人类价值。她的诗歌,如同她所描述的"用瞬间的泥块塑造永恒"的燕子,用最朴素的材料,在时代的喧嚣之上,为自己也为读者,筑起了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静谧而坚实的巢穴。

结论:在谦卑的深处

        安娜·卡缅斯卡的诗歌旅程,是一场始于丧失、终于感恩的漫长跋涉。她不曾试图构建恢弘的哲学体系,而是选择俯身于生活的尘埃与琐碎之中,在那里,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独特而坚定的声音。这场跋涉的轨迹,清晰地勾勒出一种诗学的诞生、演进与成熟——它源于对个人创伤的深切体验,却最终将其淬炼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命智慧。

        她的诗学核心,在于一种深刻的"静默的辩证法"。这并非一种逃避或匮乏,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充满张力的存在姿态。在《约伯的祈祷》中,她将这种静默推向了极致,从语言的沉默,到心灵的沉默,直至对神性沉默的聆听。这种对静默的探索,与她在《空处》中所实践的"编织空无的技艺"紧密相连。她教会我们,衣袖的悬垂可以勾勒拥抱的形状,泛红的情书余烬能承载整个时代的严寒。

        与策兰、塞巴尔德、扎加耶夫斯基等诗人的精神对话,进一步廓清了卡缅斯卡在世界诗歌星图上的坐标。她与策兰共享着对语言限度的认知,却走向了不同的出口;她与塞巴尔德一样是记忆的勘探者,但她的工作场所在家庭的织机旁;她与扎加耶夫斯基同享一种肯定的力量,但她的赞美是用日常的丝线编织而成。这些交织的共鸣与差异,最终确认了她不可替代的价值。

        最终,安娜·卡缅斯卡留给我们的,是一种在破碎世界中保持完整的诗意方法。她启示我们,光芒并不总是需要追逐远方那耀眼的太阳。它可能就蕴藏在"新土豆削下的皮"那湿润的褐色里,闪烁在"被针刺出的血滴"那微小的疼痛中,回荡在"被睡意打断在半句话里的祈祷"那温柔的疲惫里。她的诗歌,如同一颗沉入湖底的石子,不激起惊涛骇浪,却以其自身的重量与质感,在时间的深处,持续不断地荡漾开静谧而悠长的涟漪。她以一生的写作证明,真正的伟大,可以在谦卑的深处被寻见;而最为坚定的言说,有时恰恰诞生于最深的沉默。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友情链接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