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书库里,偶尔翻到这本书。因为知道杨绛其人,也看过她的《我们仨》和《将饮茶》,觉得她写的东西生动而不枯燥,带着一种时间的沉淀和纵观历史的睿智。
《杂忆与杂写》是杨绛的回忆性的文章,回忆了她与之有交集的人物,也回忆了很多经历过的事情。她的回忆里仿佛没有愁苦,只是叙述一段往昔的历史,却不多感叹曾经生活之不易,哀而不伤。因此文字温情而充满了江南女子的温婉,与她云淡风轻,看淡世事的平和态度一样隽永。
今日看到几段文字,尤其引人发笑,实在不忍独自偷乐。权将其摘抄,以供大家一起。
一段是《第一次观礼——旧事拾零》讲述1955年四月作者收到一个绿色的观礼条被邀请去5月1日劳动节到天安门广场观礼。因为绿条儿是末等,而她是第一次去观礼,所以特别高兴。随着观礼条有一张通知,说明哪里上大汽车,哪里下车,以及观礼的种种规矩。但是得绿条儿的只她一人。不认识路,下了汽车,人海里哪里去找观礼台呢。作者发愁了。于是
我说:“绿条儿一定不少。我上了大汽车,就找一个最丑的戴绿条子的人,死盯着他。”“干吗找最丑的呢?”我说:“免得人家以为我看中他。”家里人都笑说不妥:“越是丑男人,看到女同志死盯着他,就越以为是看中他了。”
看至此,忍不住发笑。我想我宁愿盯着长得好看的,因为丑的怎么盯得下去?!
另一篇《第一次下乡》,讲述的是作者去下乡实践时发生的事情。乡里干活的苦,作者没有特别写出,甚至说人家帮他们安排了最轻的活,但是远离丈夫、女儿,同时又担心他们的生活,我想最难过的不过如此。再大再多的苦难,只要亲人们在一起,苦难也就不算什么了。因为家的温暖能弥补一切。但是作者又从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发掘了点点滴滴的快乐。
比如,食堂厨师常在开饭前拣出最软最甜的白薯,堆在灶台上,让作者和女伴儿吃。可是几位老先生吃了白薯,肚里产生了大量气体,又是噫气,又是泄气。有一次,一位老先生泄的气足有一丈半长,还摇曳多姿,转出几个调子来。
看到这里,我狂笑,憋都憋不住,难为她能把排气描写得那么形象,仿佛能看到气体形成了一股烟的形状。
再比如,每晚灯下,我们空谈好吃的东西,叫做“精神会餐”,又解馋,又解闷,“吃”得津津有味。
我能想象那种画饼充饥的场面。这四个字的妙处,既写出了抽象,即空谈,又写出了大家一起的状态,即会,还写了吃的东西,即餐。
这篇文章最让我替作者难过的是,作者在下乡的时候,丈夫写给自己的信,因为曾经经历过几次运动,多少有点神经病,担心这些信有问题而焚毁了。 且看这一段:
默存留在家里的时候,三天来一信,两天来一信,字小行密,总有两三张纸。同伙惟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贴身衬衣上有两只口袋,丝绵背心上又有两只,每袋至多能容纳四五封信(都是去了信封的,而且只能插入大半,露出小半)。我攒不到二十封信,肚子上边右边尽是硬邦邦的信,虽未形成大肚皮,弯腰很不方便,信纸不肯弯曲,稀里哗啦地响,还有掉出来的危险。其实这些信谁都读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绝无见不得人的话。可是我经过几次运动,多少有点神经病,觉得文字往往像解放前广告上的“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一旦发生了这种效力,白纸黑字,百口莫辩。因此我只敢揣在贴身的衣袋里。衣袋里实在装不下了,我只好抽出信藏在提包里。我身上是轻了,心上却重了,结果只好硬硬心肠,信攒多了,就付之一炬。我记得曾在缝纫室的泥地上当着女伴烧过两三次。这是默存一辈子写得最好的情书。用他自己的话:“以离思而论,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笃”“惆怅独归”,其‘情’更凄戚于踽凉长往也。”用他翻译洋人的话:“离别之惆怅乃专为居者而设”,“此间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行行生别离,去者不如留者神伤之甚也。”(见《谈艺录》541页)他到昌黎天天捣粪,仍偷空写信,而嘱我不必回信。我常后悔焚毁了那许多宝贵的信。唯一的安慰是:“过得了月半,过不了三十”,即使全璧归家,又怎逃得过丙丁大劫。况且那许多信又不比《曾文正公家书》之类,旨在示范同世,垂训后人,那是专写给我一个人看的。罢了,让火神菩萨为我收藏着吧。
我把这段话打出来,边打边想边眼泪盈眶。如果留着这些信,在今日看来,作者会不会边看边回忆边黯然神伤?
于我是恨不得将有关的所有东西都留下来的。我是个念旧的人。就像我一度留着我小时候的课本,练习簿,玩过的玩具,因为看着这些,我能记忆起自己曾经的生活,舍不得一点点的丢失。后来因为家里实在塞不下,被妈妈放到了外婆家,外婆因为觉得占地方,又把它们卖掉了。虽然很遗憾,但是没了也就没了。我留着记忆,还能时时回味一下。
杨绛是个很可爱的女子。既能阳春白雪,又能下里巴人。能屈能伸。坚韧。她又是个内心多么强大的女性,也许只有如此从容心境之女子才可堪配钱钟书之孩童般赤诚的男子。也只有如此聪慧之女子才可堪配钱钟书般的才子大师。既有生活中的互相扶持,又有精神上的沟通无碍,还有共同的生活品味,才是最完满的天生一对。
同时,我又羡慕杨绛。自己的人生经历就是一段历史,经历了那么多历史,能站在更高更广更深的角度来看待往昔,看待人生,看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