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

         “穿什么,吃什么,玩什么都可以。”(《定西》——李志)

                                      一

       想起07年的定西,也不过是一段岁月,那是从自由的天堂到万恶的尘世之间一段苦思冥想的记忆。在起落之间不费力地滑翔,对抗地心引力的挣扎,还是跃跃欲试的冲动,对此,我并不十分清楚,不去理会尴尬的境遇,剩下的就只有欢乐,仅此而已。

       而我之所以锁定这个寄住一年的城市,也许是用了排除的手段。比如L市的索然无味和抵触,尽管还有离城市很远又很幽闭的地方;比如J市的散漫凄凉,充满矛盾和不和谐的沮丧;B市是个令人痛恨的地方,因为之前某个暑假开农用车卖西瓜被交警扣留并罚款;总之,其他城市也绝无可选的理由,况且即便为了生活的便利定西也的确是不二的选择。

       六、七月的定西是最美的时候了,山花烂漫,绿树成荫,街道也被雨水淋得干净,这个依山的小城在午后的雷雨过后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其实在之前的一个初冬,从家乡的县城去学校我是绕道去过一次的。记得那晚班车到达已是天黑,我找了在市医院实习的师兄,一起在他附近租的平房里吃了碗土豆揪面,路上街灯昏暗,摸索着回到他住的宿舍,闲聊片刻后便托辞离开,在医院东边丁字路口的网吧坐了一夜,苦等到天明的第一班大巴返校。

       有些经历在故事里不愿提及,却又绕不过去。我之选择医学,除了自己觉得算有一技之长,也有二哥的鼓励和煽动。现在他已长眠地下超过九个年头,而我也不知道在这条铺满荆棘的路上能走多远。其实当时他已经病重,我用已经熟知的医学理论确定地认为,只是没有告诉其他人,也不愿自己接受,只能被动地一天天、一步步让接踵而至的坏消息消磨悲伤,直至麻木到忘却,从覆水难收的坠落里逃离。我想起在L市陪他治疗的一段时间,晚饭后一起随便溜达,他说我走得太快他跟不上;然后在街边买几斤西红柿,告诉我说要挑带绒毛的叫“毛峰”的品种;打几盘桌球再溜达回去;端午节在病房过的生日,被糊到脸上、鼻子尖上的奶油,那块生日蛋糕估计是他一生中唯一消受过的奢侈品了。

       从县城的病房里出来,我料想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一路上心情很差,师兄大概看得出来,也没有执意留宿,直到一月后接到丧报,反而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这或许不是坏事。一个普通的悲剧尘埃落定,延绵不绝的痛苦停止了,蕴藏内心的愤恨熄灭了,他享极乐,也得自在。

       随后度过一个惨淡凄凉的春节,2月份又去J市半年,才回到朴素无华的定西。

                                   二

       宿舍在医院西南角供应室的小二楼上,一座拐角的水磨石楼梯上去左右两边都是,因为有至少四个学校的实习生都住里边。楼梯旁是个简陋的餐厅,和带两截柜台的小卖铺,有泡面、袋装的萝卜干和黄河啤酒可以买到,而且可以赊账,虽然我们从来都是付现金,也有听说被看店的老奶奶挨个房间讨帐的人。

       收拾妥当行李,整理好床铺,买几样日常的东西,然后报道,开会,分配科室,这别开生面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就此开始了。因为语言相近,相比在J市就放松了许多,也舒适了许多,平时上下班都是操着方言,从心理上有了比其他外地同学强烈的优越感,跟带教老师或病人的沟通更是顺风顺水。最让人意外的是,几天后居然发现一个从小玩大的同学阿虎也在这栋楼上,于是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跟他有关联。

      跟前面的师兄一样,我和阿虎在对面的居民楼租了一间极小的房间仅用来做饭,每天下班先从宿舍楼下的开水间打好热水,然后一人买菜,一人先去和面,妥妥的解决了生计问题,周末或者来了同学,还能在这七、八平米的狭小空间里小酌一下,并不觉得寒酸,反而妙趣横生。饭后还可以在隔壁平房的小院子里打几盘桌球,然后才去科里,相比之下,跟高中时候下课后跑着去宿舍拿水壶,草草整出一碗“连锅面”充饥,然后三两下收拾好碗筷,半个小时内解决了所有问题回到教室相比,节奏真是慢了许多,可能那时候的紧迫是绝无仅有的了,然而对此我并不十分怀念。

       关于定西,其实当时的概念或者映像还是比较模糊,只知道离家近,而且邻近市县的人也喜欢去惯称为“地区专医院”的市人民医院去看病,估计除了技术一流,服务也好一些,当然更大程度上也有语言相通彰显出的亲和力,因为B市工业发达,外地人多,而且靠近省城,更是不如定西接地气。

       医院门口长年有支帐篷的老汉卖罐罐茶,一个烧炭的土炉子,几个不大不小的搪瓷缸子上面用铁丝拧成的手柄,据说每人只要两毛钱,或者五毛钱,管够。于是经常围了一群人谈笑风生,在我路过的时候,好多次想坐在他们中间喝上一盅,听听他们聊的什么,为何发笑。尽管头顶的帐篷已是支离破碎,茶叶的品质也是低劣不堪,但直到准备离开的一天,我终究没有勇气坐上土炉子旁的小马扎。老汉精心熬煮的罐罐茶想必是很苦的吧,直到煮的淡了或许能有一点甜味,我经常想。

       对街几家面馆的味道早已忘记,只记得比我和阿虎自给自足的成本贵出许多。丁字路口的消防队隔壁有一家卖肉夹馍的小店不知道是否还在,每次手术的时候如果超过饭点,就会有护士长来手术间统计人数,然后叫外卖送来,每人一个,如果是跟有家室的老师上台,自然会把他的一份留给我们,这或许成了习惯,而这肥腻的晚餐往往足以激发对黄河啤酒的敬意,总而言之,那时候的想法和生活一样简单,甚至简陋,在L市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伪装轻而易举的被这朴素打碎,原来生活可以如此轻松自如,不用顾虑太多就是最好的自我救赎。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经常相邀在山顶上疯跑,在街道里徜徉,在隔壁定西中学的球场上畅酣淋漓。我们帮肿瘤外科单身的小潘老师打扫房间,完了大吃一顿;跟神经外科的老梁主任带上充足的肉夹馍和啤酒去山下的断壁残垣挖人骨头;为第一份无可挑剔的手写病历沾沾自喜,为第一次穿刺成功欣喜若狂,为第一次担任一助忧心忡忡,为第一次抢救失败潸然泪下……

                                   三

       那年冬天,定西城落了一场厚厚的雪,我们呆在宿舍一天没有出门,天气很冷,宿舍的暖气很热,在这冷热交替的窗边,仿佛听不出一两声鸟叫,或者风的哀鸣,万籁俱寂,所有对新生活的新奇嘎然而止,所有肆无忌惮的言笑也顿时停住了。谁也不知道大家为何闷闷不乐,有人说喝点吧,就去楼下提来黄河,就着萝卜干,拿起瓶子直吹。那晚大家喝的很醉,醉得不想醒来,不想去踩踏明天冰雪消融后的泥泞,谁都知道,天晴后的明年,或许从元宵过后,就会有一个个残酷的战场摆开,等着我们为了终生的生计去冲锋陷阵头破血流,现实暗淡,换算成当时的一场醉,一场梦,而醒来时的果敢、勇猛却成了半生行走在冰雪消融后的泥泞里的冲动。

       然而第二天,天空继续阴沉着,风不很大,也没有暴雪将至的惊悚,马路上陆陆续续的行人和车辆蹒跚而行,我们继续相邀登一座建有寺庙的西山,昨宵残酒已在冰冷的寂静之声清醒,登到半山腰,天空飘起雪花,站在禅院门口的钟声里,被冰雪覆盖的小城瑟缩在眼底一览无余,看不见街灯,也看不见炊烟飘起,突然间一种隔阂,一种置身事外的苍凉油然而生,口鼻哈出的白气在头发上冻成冰屑,我记得我的皮鞋很滑,每一步都踉跄艰难,每一步都走得侥幸而不踏实,而前面白茫茫的路基蜿蜒曲折,无论继续攀登还是迷途知返,都必定迫使我耐心走下去。

                                        四

        而那一年的后半段,我始终没有心情再次提及,这段经历在今后的叙述中注定不能是完整的,我终于想不起那年爱唱的悲情摇滚,和大雪以后的仓皇辗顾,只记得跟阿虎一起从宿舍向街道走去的一路都很平坦,充满阳光的路上遇见的熟人面色温和,他们总是笑着说,看这哥俩,个个长的像枪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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