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左脚刚迈出火车门,我的额头就受不了了,开始冒豆子般大的汗珠。南京的八月真是太热了,这简直比还没出生时在子宫里呛水还难受,母亲的子宫不过才三十六七度。快步走出这火炉般的车站,现在我就跟个蚂蚱一样在充斥着梧桐和阳光的南京城里乱蹦。南京也叫天京,这是将近二百年前太平天国那时候的叫法,天京这名字没叫几年太平天国就不行了。天国被大辫子和蓝眼睛一块给弄死了,但历史还没褪色,仍有天国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着,人只要不死,故事也就不死,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

    我喜欢上古玩市场看看,正好瞻园旁边就有一个,这地方好啊!瞻园是南京现存历史最大的明代古典园林,是江南的四大名园之一,太平天国的时候是东王杨秀清的王府,87版红楼梦也是在这取景。我就不再多说了,瞻园已经很美了。瞻园临近夫子庙,紧挨着秦淮河。要是我能早生个两百年,还能在秦淮酒家里喝个花酒听个曲,但现在是法治社会,我叹我没这个福啦!

    “小哥,看看我这宝贝!明代的盆儿,宣德的,这大白釉,你上哪找第二个去?”老板口里衔着一根烟,这是他今天还没开张的标志,口水也可能是嘴里的汗水早就把那根烟给打湿了。我伸手给老板点烟,“咔”一声,小火苗一下子冒出头来,但照着气温的热烈,小火苗似乎明白自己还差着不少。

    “这盆儿怎么卖的?老板。”小火苗被老板的烟给接了过去。“你要就三千块钱拿走,咱也不坑你,都是实在买卖。”

    “三十卖吧?”我的眼却被角落里躺着的一幅画吸引。

    老板咂了一口烟,朝空中一吐:“兄弟,闹着玩呢?不能这么还价咹。”

    “嘿嘿,老板,不逗你,那幅画拿来我看看。”远远地看也看不清,只能看到画纸很黄,像拿尿浸过的一样。

    “爷们儿,有眼光咹,这是清代的画。”那根烟又在老板的黑嘴唇上着陆,他的鼻孔开始喷雾。

    “清代的画?”

    “清代的画,千真万确!”

    “清代的画画这个?”我红着脸,也笑着,扭在一起的表情,复杂也奇怪。

    “兄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嘴一扬,续上一根烟,招招手示意我给他点上。“咔—”

   

    丽娘今年十六岁,十六岁正是绽放的年纪。她听她娘说生她的时候,河里的百合跟着了魔似的齐刷刷地开,而且在一朵朵百合中间簇拥着一束并头莲。她娘梦见从那并头莲里走出一个头戴百合花环的仙子,给她娘说:“你生的是个女娃,将来能嫁给状元,就叫她丽娘吧!”生下来一看,神了!真是个不带把的。她娘告诉她爹:“老杜啊,我梦见了神仙,说咱娃儿以后能嫁给状元,神仙给娃儿起名叫丽娘,咱就叫她丽娘吧!”“嗯,嗯,好,嫁给状元好,不跟他爹一样,费牛劲才是个破秀才,就叫她丽娘,杜丽娘!”她爹抱着丽娘,像抱着块能让他富贵的宝贝,如金子般闪闪发光。

    丽娘她爹是个老秀才,考到三十八才中。但在村里出个秀才也不错了,她爹一个发小一连考了四次,都四十三了连个破秀才都不是。村里种地的人都像笑话驴一样笑话他笨:“老洪啊,怎么四十多了,连个鸡巴秀才都不是啊?我考考你,把你那蛋剜下去有几种说法啊?”老杨平时和老洪老杜关系都不错,就是嘴太碎,每当这时候丽娘她爹都会站出来替老洪说话:“操你娘,剜你的蛋叫骟,割你爹的蛋叫阉,剁你儿的叫劁!”“你娘哩,就你能,就你是个秀才,你是秀才你别种地你吃皇粮去!饿死你个狗操哩!快看好你闺女,叫她嫁给状元,别哪天晚上让俺儿给钻了被窝!”老洪冲着老杨家的地就脱下裤子来撒了一泡尿:“老杨!礼轻别嫌!”“老洪你一辈子也去考不上秀才!”丽娘她爹冲着老杨说:“你儿那个尖嘴猴腮,丽娘怎么也瞧不上,快给你儿说个老寡妇吧!”“老杜!你闺女过了今晚上就不是处了!”老杨抄起一把土朝老洪和老杜扔去,只是叫那风一吹,土全扬到自己身上了。

    丽娘生得本就好看,又到了一捏就出水的年纪。十里八乡哪个小伙子不心痒痒,但丽娘根本不懂这些。她爹从来不允许丽娘走出自己的西房。哪个说亲的老婆子都说不动丽娘她爹,后来老婆子们干脆不来了,谁老想着啃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呢?就老杨还惦记着老杜家西房里的这块宝。老杨叫他儿没事就往老杜家西房里扔块石子放些花。只是老杨他儿还没到呢,就叫丽娘她爹拿着锄头给吓跑了,扬言:“你个洗脸只洗两把半的庄稼汉撒泡尿照照你的熊模样!你再敢来我先骟了你再骟你爹!”

    “爹,你又在骂谁呢?”丽娘瞪大了眼,探出半个脑袋来问她爹。探半个脑袋是她娘教的,说这样就能等来丽娘的状元郎。“没事,丽娘,你在屋里别出来,一会叫你娘给你做饭。”“爹,房事是啥?”丽娘红着腮,和熟得刚刚好的蜜桃一样。“就是我跟你娘!”她爹的声音扛着锄头越来越远,丽娘的困惑却愈加骚乱。她低头喃喃:“梦里有个柳梦梅……”

    到了夜里天转凉,丽娘西房外的河沟里生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温柔的月光映在水雾上闪出点点的光,一朵并头莲在万朵百合的簇拥下向丽娘的西房里辐射着绵绵的香。香气扣开了丽娘的梦,梦里香气幻化成了人,叫柳梦梅。

    “丽娘?”梦梅轻轻挠了挠丽娘的脚心。

    丽娘从床上坐起,被子在她粉嫩的肩上滑落,她娘亲手在肚兜上绣好一朵并头莲,告诉她要时刻穿好,等着你的状元郎来给你解。今晚丽娘没系它,只是挂在自己挺立的双乳前,像是给两颗青苹果盖了一层薄薄的纱。

    两个女人在丽娘梦里的西房做不为人知的事,但谁能阻止她们天生就是并头的一双呢?

    “梦梅,你穿的像个男人。”

    “读书人都这样穿。”

    “女人也能读书吗?”

    “能啊!在天国的恩科里,我还是状元呢!”

    “啊!你就是我娘说的我的状元郎!”丽娘笑着僵住了。

    ……

    天亮了,丽娘家的母鸡报着天鸣,老杜推开西房的门,发现她赤裸着身体满足地死了,有着快三十年房事经验的老杜看得出,丽娘不是处女了。

    “这老杜不得杀了杨家那小子?老杜不怀疑吗?”

    “你听我说完啊。”我给老板续上了烟,烟灰已经满满一地了。

    “后来老洪弄了本《圣经》,组织了个拜上帝会就开始造反。一路上很顺利,农民们一呼百应,他们从金田打到南京,国号太平天国。老杜,老杨都成了王,老洪叫天王。国都建好了,不能没官啊,天国也比着葫芦画个瓢开了科举。

    开科举的这年柳梦梅十八岁,她爹叫算命的给她看了看,只说这娃儿不一般。别的女娃在家学织布的时候,梦梅学李清照和唐婉。她爹冲着算命的就骂:“你他娘瞎眼也能看出来俺娃儿不一样!拿俩饼快滚!”“嘿,这位爷,别说我瞎,我看你对朝廷不忠啊!”果然,太平军还没打到南京呢,柳梦梅她爹就把房子收拾好打算留给太平军里的王爷歇歇脚。后来东王杨秀清也就是老杨看上这了,这也就是瞻园了。反正柳家家大业大,不至于没地方住。柳家和东王混得好啊!老杨也看上梦梅了,趁着开科举梦梅中状元这事,老杨把梦梅弄进来东王府当属官。”

    天王殿里雷声大作,“这个狗日的杨秀清,老子恩赐的状元怎么叫他占了去?”“万岁息怒,臣听说他杨秀清说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也甭想要状元上龙床。你说这狗操的杨秀清,要不是万岁你带着咱大伙干,他能有今天?”老杜在天王殿的台阶下跪着骂杨秀清,他心里其实还惦记着是不是老杨他儿子弄死了丽娘。虽然老杨他儿子已经战死了,但老杜始终放不下。“万岁,这杨秀清是越来越狂了,他干儿子一大堆,个个都有军功呐,幼天王还小啊!前朝武将威胁太子的例子不在少数啊!你开个口,我立马拿了他!”“你记着,柳梦梅留着,对新朝日后的繁荣有大用!”老杜迅速爬起来退了下去,天王在老杜走后,给屏帐后面的韦昌辉低声交代着什么。

    “状元要活的!别的都杀!拿下杨秀清脑袋的封万户!”夜黑得凝重,慢慢变得腥红。柳梦梅被老杜亲自抓到:“状元郎,府上请,日后天国还得仰仗你。”老杜看着十八岁的梦梅,眼神抖了。“要是丽娘还在,也是你这年纪了。”杨秀清死得不好看,他看到外面金属的冷光便知道自己难逃一死,顾不上身边一个个哀嚎的妃子,拿上衣服就往外爬,只是到最后脑袋落地时,他还没穿上裤子。

    一支队伍悄悄地在老杜的王府里与墙根融为一体。夜不会因为杨秀清人头落地而被染上安详,后半夜天空只会因此变得更加血腥。

    回府的路上,梦梅听着老杜说着丽娘。“丽娘的画像挂在我的床头,我带你去看看,你俩长得真像,就和并头莲一样。”

    韦昌辉看着老杜把梦梅领进了卧室便一把火点了老杜的府邸。在火光与月光的交映下,丽娘的画像显得格外生动。梦梅抱着画像跑到了水池边,在万朵百合簇拥着一朵并头莲的水池里,梦梅进入了画里。烈火烧尽了王府,人们没找到梦梅的尸骨。只在水池的百合丛里泡着一幅两个少女的画像。

    在丽娘西房外的河沟里生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温柔的月光映在西房的窗,梦梅走了进去轻喊:“丽娘,丽娘……”

 

    “这画就是这么来的,兄弟,我看你和这画有缘,你看着给钱吧!”

    “哼,故事编得不错啊,就光说百合又不是河里长的,这样吧,我看这画无价,你送我就要了。”

    “行,拿去吧,就当交个朋友。”老板起身给我包画,我扔给老板了一包黄鹤楼。

                            2022年8月3日凌晨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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