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背靠老槐树坐在楼下院子里发呆。他看见偶尔从旁过路的男人嘴里都叼着一支烟,突然也想去弄一根香烟来试试。他听说香烟是能缓解压力减轻痛苦的好东西。他最近很苦闷,对未来十分迷茫,就连当年中考意外失利的心情也不及现在。就在好几个星期前,小他一岁的弟弟被查出患了尿毒症,已经是不可逆的肾功能衰竭了,需要更换肾脏才能延续生命。在此之前,正值青春年华的弟弟只能躺在医院靠透析来维持生命。
这一段时间里,医院一直找不到肾源,亲属的配型里也只有他合格。照理说,这本该是一个好消息,可就是这点让三儿无比痛苦。倒不是他舍不得拿出一颗肾来拯救他年轻的弟弟,只是在弟弟被告知罹患尿毒症之前,他已得知自己喜欢了六七年的姑娘因过度劳累也出现了肾功能衰竭的情况,他偷偷去做配型,结果是合格。就在他准备偷偷捐出自己的肾时,弟弟这边也传来噩耗,这意味着他的一己之力只能拯救一个人。
时至傍晚,不知躲在何处的夏蝉吵得更欢了。三儿心烦意乱地猛抓头发,期待有那么一种可以完美解决目前这种局面的办法,但那只是妄想。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介于橘黄与橘红色的光,透过院子里那颗巨大的老槐树打在三儿的黑皮肤与白T恤上。隔得稍远看就像是一副画,但此时没人去注意他。高中生还在学校上自习,家庭主妇在家准备着饭菜,归家的小学生也都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着少儿频道的节目。
夏蝉嗡鸣,炒菜声,谈话声游离在三儿的耳边,这一切离他很近,却似乎又在光年之外。他只能轻轻叹气,说不出半句话来。
三儿恍惚间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了。眼前的这幅景象太过梦幻,那个女孩与弟弟的噩耗听上去很遥远,两个人不幸肾衰竭,只有他配型合格,就是那些无聊的言情小说都不会这么写吧!可人生就是这样光怪陆离,它可能不比小说来得精彩,但有些突发的事却远比小说剧情令人惊悚。
但这事太令三儿惊悚难过了。这意味两个人的生死都在他的选择上。一边是喜欢了七年的女孩,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弟弟,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割舍。
三儿眼神迷离,盯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思绪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事儿了。
她是最后一学年来的转校生。那时候班级里要来转校生,是孩子们中的头等大事,班里的小男生们闹哄哄地凑到教师办公室外边,都想先别人一步瞧见转校生的模样。三儿那时候个子小,想跟着去围观却又挤不进去,只好寂寞的在教室等着。大块头同桌看完回来,告诉他,转校生是位姑娘。
三儿已经记不清那个女孩是怎么站在讲台后自我介绍的了,他唯记得她神采奕奕地站着,眼睛闪着光,告诉大家她叫淼淼。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哦,一见钟情。那时候的三儿就是个焉坏的小孩儿,自然不懂啥情啊爱的,这是后来他自我审问为什么喜欢人家时得出的结论。
看着讲台后的转校生,三儿只是觉得这个叫淼淼的姑娘长得很精致。为什么说精致而不是漂亮呢?因为和三儿同班的女孩都长得不错,各有各的漂亮法,但他都没什么独特的感想。只有这个叫淼淼的姑娘,见到她的模样,三儿总想说点什么,可无奈于学识浅薄,竟找不到一个词来,憋了许久,只能说是精致。
为了找出心里这种异样的感觉产生的原因,三儿总有意无意地关注淼淼,时间一长,两人便熟络起来。
原本三儿还遗憾没多久两人就要毕业分别 了,令他惊讶的是,他们俩初中竟然同校同班同桌。
升上初中,三儿仍有意无意关注着淼淼,这时候他终于明白这种感情原来叫恋爱。可他从来都是远远注视淼淼,偶尔讲几个没有笑点的笑话博她开心。
淼淼说,三儿是她独一个的男性朋友,班里的其他男生总是盯着她刚刚发育起来的胸部看,只有三儿不会。
三儿听到这话既开心又羞愧。其实他有时也看淼淼的胸,但都是匆匆瞄上一眼,他喜欢看淼淼的眼睛。那黑色的瞳仁里像是染了层雾霭,反射着奇妙的光泽,仿佛夜空里熠熠的星星。
终于,三儿向淼淼告了白。他用不是很工整的文字,写满了好几页纸,在某个午后递给了淼淼。可淼淼读完后,三儿什么都不说,只低着头看着已经被画得模糊的草稿本。
淼淼无可奈何,只好问三儿是不是喜欢她。三儿点点头。就这样,三儿再没说别的,淼淼也是,但她收下了三儿写的那些信。
两个人的距离从此拉近了不少。淼淼变得善谈了很多,还常给三儿讲些女孩之间的故事,甚至问他归家时要不要同路。
三儿想,这就是恋爱么?接受一个人就意味着改变了对待他的方式;可他想想自己,又觉得,或许正因为不知不觉改变了对待一个人的方式,心里才生出恋慕。
三儿想了很多,但始终想不明白,可他和淼淼就这么不明不白开始了。一个故事这么潦草敷衍的开始,或许就注定了将草草结尾。
他们俩分开是在毕业在即的那段时间。淼淼和三儿都忙着应付中考,理科不好的淼淼更是每天都愁眉苦脸的,三儿只好在下课给她辅导。但就算三儿认真讲解,淼淼也会听着听着就露出笑容,讲起其他事来,以至于成绩没有半点提高的迹象。
三儿想,若是两人所谓的恋爱,导致淼淼上不了她中意的中学,他的罪过就大了。于是怀揣着这种担忧,三儿笨拙地结束了这种暧昧的关系。
淼淼很难过,可她从不问为什么,只是再不跟三儿讲一句话。
事实证明三儿的做法很对,淼淼似乎把悲痛变成了学习的动力,中考时的成绩很优异,去到了她心仪的中学。
但三儿却因为那一段日子里一直面对那样的淼淼,心里有种不舍与负罪感,自己的中考成绩一塌糊涂。
在那个教育资源紧张的时代,中考失利就意味着你结束了学习生活,提前拿到了社会入场券。
三儿无可奈何,只好到家附近的修车厂当学徒。虽然又认识了很多姑娘,可他始终都忘不了淼淼。他偶然看到,淼淼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买周刊杂志,于是三儿一有空就去书店里翻翻书,只为隔着人群远远地看淼淼一眼。
三儿为了找借口见淼淼一眼,总是在可以送礼物的日子,把自己那份微薄的工资拿去买些可以哄女孩子开心的玩意。
淼淼起先收到礼物很惊讶,觉得三儿有点不可思议,明明都说分开了,还记得她的生日。虽然心里有很多疑问,可她还是不说什么,只害羞的道谢。
就这样三儿同淼淼又建立起了奇怪的关系,虽然淼淼对三儿不冷不热,但总算不再是一句话也不愿意讲。
转眼又是三年,临近高考,三儿怕打扰淼淼,已经很少找借口去见她了,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几个月,他再听到淼淼的消息,是因为她肾功能衰竭住进医院。
祸不单行的是,在他配型成功后,他的弟弟也因尿毒症需要更换肾脏。
弟弟是父母眼中的娇子,他虽然只比三儿小一点点,可学习能力比哥哥强不少,中考以这个小县城最好的成绩去了当地最好的高中。升上高中后,弟弟也是相对认真刻苦的学习,成绩一直稳居第一。
三儿的配型合格后,父母只差在他面前跪下求他把肾匀一个给弟弟,让他能继续活下去。
三儿一直犹豫的态度甚至让母亲问,是不是在嫉妒弟弟。
这可真令三儿难过,他也想很爽快的把肾给弟弟啊,可他喜欢的女孩也因此受病痛折磨,给了弟弟,就相当于剥夺了她的未来。顾此失彼,他做不到。
记忆涌动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三儿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很茫然,悻悻地去买了包烟回来,摸遍全身上下,才发现没有买打火机。
他背靠老槐树坐下,觉得日子很难过。原本深深思恋淼淼的日子就已经很难过了,可老天还要给他出这种选择题。母亲还因此说出了那种话。的确,弟弟方方面面都比他强,可他从没觉得嫉妒,甚至比弟弟本人还高兴,因为他深知生活不易,他替弟弟有出息感到高兴。
就算父母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弟弟,三儿也不觉得嫉妒。那是优秀的弟弟应得的,他得不到也只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而已。
“好烦。”听着夏蝉的声音,三儿将头埋进手臂里,有气无力的说着。话音之后,那些蝉讥讽似的更大声了。
有人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三儿的肩膀,他抬起头,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那是住在他家楼下的阿柔。
阿柔是三儿的熟人。除了弟弟,从小和他待在一起的就是阿柔了。阿柔生得很漂亮,可因为她天生失声,她从小就不怎么受旁人待见,她的父亲甚至因此离家出走十几年,至今未归。
令人难过的是,因为这种生理缺陷,阿柔小时候总被欺负。三儿还记得,当初和她交好是因为阿柔被一群坏小子指着鼻子骂哑巴。她眼里噙着泪,眼眶都红肿了,可就是不哭,只一个劲摇头,向那群小孩比着三儿看不懂的手势。
三儿当时虽然也是个焉坏的小子,可他受不了这么欺负一个女孩,他在学校旁边商店的电视里看过一段特摄片,里面讲男人都该是正义的伙伴。这句话一直记在他心里。他瞅着那些骂人的男孩心想,欺负女孩的男人还算是正义的伙伴么?于是乎,三儿冲上去就把为首的那个男孩打翻在地,然后拉住阿柔就跑回家。
阿柔当时惊呆了,不明白眼前这个干瘦的小男生为什么要帮自己解围。
三儿搬出板凳透过猫眼确认那群人没有追上来后,胡乱地扯出卫生纸递给阿柔,说,你可以哭了。
听到这句话,阿柔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无助,嚎啕大哭起来,可又因为口哑,只能发出难听的呜咽声。但三儿丝毫不介意,他坐在板凳上,一面给阿柔递卫生纸,一面示意从房间探出头来查看情况的弟弟安静。
阿柔一边抹眼泪一边向三儿比她先前对那些男孩比的手势。
后来三儿问阿柔那是什么意思。阿柔向他解释,那个手势是手语中对不起的意思。三儿告诉阿柔说,她没有道歉的必要,应该是那群小混球道歉才对。年幼的三儿想了很久,总觉得这事可以多讲讲道理,于是他又挤出些话来。他说,身体的缺陷又不是本人能决定的,所以这种事不应该道歉。只是不能说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不喜欢你,我和我弟弟来喜欢你,我们陪你玩。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三儿和阿柔变成了朋友。
看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蜕儿时稚嫩,一身成熟韵味的阿柔,三儿没来由地想起从前,那些小子现在肯定后悔欺负阿柔了吧,人家虽然不能说话,可也是有沉鱼落雁之貌的美人了。
阿柔递给三儿一册笔记本,上面写有一排娟丽的小字。
“三哥,怎么闷闷不乐的?”
因为弟弟上高三之后,三儿的父母就在学校旁租了房子照顾他上学。所以这一年里,只有三儿一个人住在这套老房子里,阿柔还不知道弟弟患了尿毒症。
三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无神地盯着阿柔,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声。映在三儿脸上的残阳余光一点一点被抽走,他眼底的那些迷茫与痛苦被暮色遮掩着。
“没有啊。”三儿又一次把头埋进手臂里,再次抬起来时,脸上已挂着难看的笑。
看到三儿这副模样,阿柔也难过起来,三儿 每次有心事时,都会露出这种笑容。她记忆犹新的一次,就是三儿同淼淼分手的时候。那还是三儿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得知原因后,阿柔甚至厌恶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
阿柔的世界里,一直都只有三儿,那个焉坏却又善良的三儿,她不想让他难过。
但三儿一直喜欢淼淼,因此他闷闷不乐的时间多了起来,坐在这颗老槐树下发呆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阿柔很想让他开心起来,因此还准备与淼淼见一面,可她后来偶然看到淼淼之后便作罢了。她忽然明白,为感情苦恼难过的,只有三儿。淼淼似乎已经不在乎有那回事了,她很快乐地活着,和同学,和朋友,甚至和恋人……
这一次,又是因为她么?
阿柔盯着三儿,乖巧地坐在他的旁边。三儿又将头埋了下去,阿柔轻轻挥着笔帮他驱赶那些不识趣的蚊子。
坐了好一会儿,阿柔在笔记本上写到:
“回去吧,我做了好些你爱吃的菜。你上次给我讲的艾伦·图灵的故事还没讲完哦,今晚可以继续了么?”
此时暮色四合,三儿只有借着昏黄的路灯光才能与阿柔建立交流。
阿柔的话,起初让他奇怪,后又是惊诧。三儿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她讲过艾伦·图灵,但细细一回想,初中的时候,他一没事就喜欢给阿柔讲些名人的故事。这个艾伦·图灵也是那时候的事儿了吧。
“你还记得啊?”
三儿撇过头看阿柔,阿柔却站到他面前伸出手。
两人在黑潮涌动的晚幕下静静对视,三儿牵住阿柔的手。
“那走吧。”
回到家时,阿柔做的菜都已经凉了,但三儿还是美美地吃下了肚,只不过这次他依然没给阿柔讲完艾伦·图灵的故事。吃过饭他躺在凉椅上,只想早早入睡。
小六是三儿的发小,也是三儿从小学至今仍在联系的同学。他是今年高考大军中的一员,他原本和三儿约好,等他毕业,两人就一同把小学埋下的时间胶囊挖出来,但如今看来,已不可能了。这天他准备重复已经重复了三年的无聊日子,但阿柔的出现打破了那繁琐的平静。和阿柔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小小的信封,里面是三儿的遗书。
三儿已在一个无人的夜晚,自缢身亡。他提前与医院签了协议,他那两颗肾脏刚好可以挽救两个年轻的生命。
小六头脑嗡鸣,做梦一般。等他从学校赶往三儿家的那户老房子时,三儿的遗体已在殡仪馆成了灰。
三儿还写有遗言,告诉小六让他父母不要把自己的葬礼办得声势浩大,就家里人就好。可他不知道的是,替他守夜的晚上,家里没有一个人。甚至连葬礼的略去,只有匆忙简易的辞世仪式。
父母挤出能挤的所有时间在医院照看刚刚进行过肾脏移植手术的弟弟。
那晚久晴的天空下起了纤细的雨,雨下得很慢,雨水同楼下那颗老槐树的叶子一同下坠,轻飘飘触在地上,只有阿舒一个人无声的流泪。
灵感源自某晚的梦,有些伤感,因此记录,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卡马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