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最喜爱的一双鞋子在家里离奇失踪了。那天早上,丈夫要参加一场重要的仪式,翻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那双鞋子。妻子诚惶诚恐,也和丈夫一起翻找。妻子是一位家庭主妇,家里是她的主场,在她的主场,却丢失了丈夫的鞋子,这不能不说是她的责任。丈夫勉强换了一双鞋,出门去了,走前看了妻子一眼。丈夫一走,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了妻子一个人在呆呆回味丈夫出门前的眼神。
妻子一整天待在家里,没有做别的,一直在找鞋,鞋柜、床下、衣橱、沙发下、电视柜后、厨房,所有该找的不该找的地方她都找遍了,却仍旧一无所获。丈夫下班回来,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先问鞋子,妻子嗫嚅着,迟疑了几分钟才说鞋子还没找到,丈夫的脸立即冷下来了,换上拖鞋,走到沙发边,一下仰躺在上面,打开电视机,看起了无聊的电视节目。
妻子偷偷看了看丈夫,见丈夫似乎没有再发火的意思,心里松了一口气。自结婚以来,她努力扮演好了一位贤妻的角色,就算最挑剔苛责的人于她都挑不出任何一点不足,如今,不用丈夫责备她,她自己就深感自责,她没做好丈夫的后勤保障工作,竟然弄丢了丈夫的鞋子!
到了吃饭的时候,妻子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建议,她对丈夫说,鞋子恐怕真的丢了,不如再买双一样的。丈夫听了妻子的话,将吃了一半的饭碗重重蹾在桌子上,这声响把妻子吓了一跳,妻子像个受惊的小马一样抬起头,正撞上丈夫生气的脸,丈夫告诉妻子,他并不想买新的,就喜欢那一双。
丈夫吃完饭回卧室休息了,留下忙碌的妻子一个人在客厅。妻子的确很忙,她又要收拾饭桌,又要刷锅洗碗,又要哭泣,还要防止自己的眼泪滴到碗筷上。她忙忙碌碌,来来回回,比工蚁还忙。工蚁虽然忙,每天要负责建巢、采集食物、伺喂幼蚁、奉献蚁后,但它们没有泪腺,忙碌的时候不用同时忙着哭泣,而妻子呢,只流泪这一项,耗费的心力,最起码值十个工蚁一天的工作量。
第二天清早,丈夫醒来第一件事还是问那双丢失的鞋子,妻子精神不济,却仍打起情绪,又把家里翻了一遍,这次,丈夫可不和妻子一起找了,他问完后,洗漱了一番,下楼溜了个弯,回来喝了一碗妻子找鞋间隙煮好的小米粥,心满意足地出门上班去了。
丈夫一走,妻子终于放松了一些,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想着或许自己可以偷偷出去为丈夫买回一双相同样式的鞋子来,省得他总诘问,可这个念头一出,便被妻子高尚的道德否定掉了,在妻子看来,夫妻间一定要坦诚无私,假如她偷偷买鞋回来敷衍丈夫,这是她高尚的道德所不能接受的。妻子叹一口气,起身,继续翻箱倒柜为丈夫寻找鞋子去了。
高尚的道德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妻子明显正在为她高尚的道德埋单,当然,当前妻子所受的心灵苛责不过是前菜的小小点缀,埋单所费的大钱,还在后面,诸位继续看下去便知。
很快又到了丈夫下班的时间,妻子虽然在家里找了一整天,却仍然找不到那双鞋子的一点踪迹,随着天越来越晚,妻子的心开始微微颤抖,她很怕丈夫开门回来,第一句话还是问她鞋子,这句话对这位坦诚的妻子来讲,就像一根细细的针,丈夫只要问出这句话,立刻化身为一名高明的中医,捻着细针,慢慢扎进她的心脏里。
哐!门一响,妻子身体禁不住微微一抖,丈夫走进门来,低着头,换上拖鞋后,边往客厅走,边问妻子要水喝,妻子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提起水壶,为丈夫倒上半杯热水,又倒上半杯凉水,混成温水后,小心递给丈夫。丈夫见妻子递来水,一边就要用手去接,一边随口问鞋子找到了吗,妻子手一抖,水杯从妻子手里滑落,摔碎在地上,贱得客厅中央满是水与玻璃碴。丈夫见此,气得粗喘连连,用食指指着妻子,点了两点,一句话也没说,阴着脸转身回卧室了。
妻子看着客厅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心里像受了火刑一样煎熬。在每个家庭里,妻子都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于家中杯碗当有处置之权,仅仅打破一个杯子,任何一位妻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当然,邦斯(注:巴尔扎克《邦斯舅舅》中的主人公,一位具有超高眼界的古董收藏家,家里古董满屋,至死未婚)的妻子除外。可我们的这位品德高尚的女士,由于前几天刚弄丢了丈夫心爱的鞋子,在这时候,她感觉自己每犯一个错,都是大罪过。
第二天早上,丈夫起床后仍然气鼓鼓的,妻子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连与丈夫对视都不敢,她低着头清扫房间,煮饭,将饭摆在餐厅餐桌上,伺候散步回来的丈夫吃得心满意足后出门。这个早上丈夫没有再提鞋子的事,妻子仿佛得了特赦,丈夫出门后,她连脚步都轻快起来,她想,丈夫这样好的人,一定放下了这件事情。
事情果然如她所愿,丈夫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妻子仿佛得了一把解开自己心上锁链的钥匙,每一天,丈夫不问鞋子的事情,她就能把那道锁链解开一点,几天下来,妻子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脸色变得年轻,走路踮着轻快的脚尖,做饭哼着歌,很快活,我们看这景象便能知道,她快解开自己身上的锁链了。
可事情是否真能如她所愿?
这天晚上,丈夫回来了,他并没有换上拖鞋,而是直接走到沙发上坐下,叫过妻子来,从夹着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份文件,放在妻子面前。妻子正在厨房做饭呢,身上还系着围裙,她走过来,弯下腰,拿起那份文件,看到文件头上的“离婚协议书”几个明显的黑体字,头上当时如被一记焦雷劈中,身子晃了晃,终于没有支撑住,瘫坐在了地板上。她低声哀泣着,泪珠默默从她的眼角滑落,良久,才勉强止住,她头脑混沌,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受着天然的指引,问丈夫为什么。
丈夫这时候眼光终于不像前几天那样锐利,他满眼怜悯,看着妻子,问妻子要那双失踪的鞋子。听丈夫这句话,妻子一时之间似乎连心中的哀伤都止住了,她很想问,为一双鞋子,是否至于闹到离婚的地步,可她又一想,终归是她不好,没保存好丈夫的鞋子,弄丢了它,仅这一个理由,就让这位道德高尚的女士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我们只听到咔嚓一声,女人就又把自己身上的锁链锁紧了,紧到勒破骨肉,勒出血痕,但我们也得说,勒紧她身上锁链的罪魁祸首并不是那双鞋子,而是她十分高尚、不容一分瑕疵的道德。
几个月后,在市中心某个豪华酒店大厅里正举行着一场婚礼,司仪站在台上,卖力地调动着现场气氛,丈夫和另一位我们并不认识的女士站在台上,喜悦地接受着台下亲友的祝福,丈夫新西服、白衬衫、新西裤,十分精神,穿着鞋子虽然也显得崭新,但其实买了有点年头了,如果丈夫的前妻看到,定能认出这双鞋子,毕竟,她为了找它曾经殚精竭虑,现在身上还锁着因其而铸成的锁链。欺骗的可恶便在此处,它是道德的大敌,是道德的命门,道德若受了欺骗的攻击,只能自缚双手,束手就擒,若欺骗不想解开真相,道德便永远别想松开锁链。很抱歉,虽然我是作者,可这位道德高尚的女士离婚后去了哪里,我也不能知道,或许大约死了也说不定,我的推测是有根据的,因为我至今还没见过,谁戴着这样一条沉重的锁链能活得长久!
坏种长生,高尚者短命,这世界恐怕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