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劫
白琰一万来岁,容相虽仍透着些青涩,然身量蜕变实在冒,险已赶上九九。
神仙一两万岁正乃仙童过渡往神君神女的重要时期,属一岁一变脸。或许先时还傻乎乎似小墩稚子,来日即能挺拔俊朗得亲戚朋友亦难辩。而与白琰同龄的众仙童中,像他这般个头又忒少。他那方四万岁的娘亲本就凭己之力拽高了青丘年轻一辈平均海拔,今自个又卯足劲齐着人家猛窜,连九九都被吓到。
吓是什么概念,举虚长他六百年的小舅舅白辰为活例。前天孙今太子阿离殿下万把岁尚且圆圆糯糯像只馒头,讨他娘亲白浅上神每见每想揉成一团骨碌走,洗梧宫庆云殿诸位仙娥女官遂在天后娘娘“上梁不正”地带领下,偶尤打趣似的掐几遭脸蛋。白琰不仅缺这待遇,哪怕小字未逞多让地唤作“滚滚”,身架也委实没往“滚”里横着生衍,反竖着愈像棵葱杆。并肩一靠,比太子小殿下高大半头。
对此团子十分郁卒,以为太晨宫供养忒好,决定多蹭几顿九九的饭。而白浅天后不愧小舅舅顶顶亲的娘亲,脑回路随刻对上线,巴巴儿寻九九誊了份食谱与夜华君念叨老些时候。他姑姥爷一代天君勤政无休,散了朝还揣俩奏折直奔厨房,听闻某次炒菜把折子炒成火折子。
诚然,经夜华君日益钻研,洗梧宫伙食甚得改善,且众仙娥杂役均予一本改良菜谱,君上不在期间至少能照顾家中娘娘需求,结果终归喜人。
可阿离仍坚持去他家白吃白喝,甩理由各种坦荡:“伙食不错有什么用,再好吃我也吃不到啊。每每父君做一桌子菜,唤我时娘亲已挑拣了大半,留给我就拇指盖那么点。”边说边比划。
白琰则叹息:“知足吧,小舅舅。左右你还有的东西吃。”
思及九九做糕七块去四自个吃、剩余三块父君以担心他饱腹犯困耽误课业为由悉数替吞了,叹声遂又重许多。
阿离一脸惊恐地瞪眼。
其实之前二人究个头问题探讨了且阵子,未料会把好端端的讨论激升至遗传层面博弈。按照白琰真情所感,九九比白浅姑姥高小半头,他爹爹同比夜华君高小半头,叠加在各家崽身上,即他比他小舅舅高两倍小半头,约合成大半头。这可是吃多少都补不回来,只补肚腩的。
团子皱眉瞧衣下鼓球似的肚皮,指尖试探性戳了戳稍淤出那圈皮肉,软趴趴极富弹性。他果断选择没瞧见,义正言辞说:“反正我在长身体,吃好了方才长,长好了方才瘦。”冲白琰摇头晃脑:“大外甥啊,你还是让凤九姐姐通融通融,准我去你殿里住个十天半月。兴许在风水宝地待久,你也能把身量遗传我些。”
白琰丢给其一副“且尽兴”的神后,耐心咂摸着上述提议:说服九九自不难,关键在于祖宗爹爹会否脑抽。
阿离:“嗐,小意思。”
后来他知,确然是他多虑。
前天孙今太子白辰殿下大摇大摆迈入太晨宫,朝池畔钓鱼的紫袍尊神行一礼再唤一声“东华帝君爷爷叔叔姐夫”。
他爹竟就舒坦了。
白琰:……
个中原由,阿离解释道:“诚然凤九姐姐一人之力将我娘亲拉低的辈分抬了回去,我虽唤他姐夫,可我父君原先尚要唤一声叔叔,当真论下他合该爷爷辈,是以把这些称呼都唤一遍防止失了礼数。”
须臾谆谆教导他:“不过称呼乃一门学问。叫了什么,最终都定要落在‘姐夫’上。你也晓得东华姐夫于他不爱听或不想听的事素来不转脑子,那么我喊再多称呼他也只会听见一声‘姐夫’,如此既成全了我又教他很受用——似你没出生那会,我都是唤‘东华哥哥’的。”
白琰:……
他算悟道,他小舅舅缺去的身量补了满脑袋聪明劲儿,而且全聪明在过分奇怪的地方。
唉,恐怕自个神生难得其真传了。
又过千八百年,白琰长至一万三千六百岁,剑术有小成,自请下凡历练。
青丘素设少君游凡以磨砺修为、开阔眼界的传统,待手中历练出几把刷子,方才能承接君位护五荒安和,像九九、白浅姑姥、及他各伯爷叔祖俱是这般熬过来的。而追溯历凡之源头,乃父神创办水沼泽神宫,其一门重要课业便是下放十亿凡界中十万处,获此殊荣者首当尊他顶顶能打的爹爹、昔日天地共主东华帝君。白琰身作青丘储君兼一十三天帝子,不论走他娘还是他爹那边路数,下凡都已板上钉钉:他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诚然,九九尤觉一万来岁委实靠前,连最小出游的姑姥姥彼时都过两万岁,还是先由小叔公领着一百年,再自行闯四百余年。听崽初请就请了三百年,自当不愿也不舍。
那会他爹娘老样子并肩挨坐殿榻,他小娘亲两手托腮动辄脸蹭蹭指根那枚琉璃心戒,耷拉眉嗔叨亦欲休几十年沐随自己去耍。白琰一袭浅青皂裳立桌案后头,柔柔又没奈何看了看九九,知她惯会使性子。转看向近畔不吭声的父君,交互一具神念后,眼底仅剩无奈。
这趟游凡,谁跟着都不行。
关乎此事,父君曾已和他密谈,谓之“密”等同瞒着九九。是日父子对座煮茶,明面总结习剑心得、商量该丢出去增进阅历,然待脱口“凡界”二字,他爹爹撂停茶盏剪开袖摆,倏地披了副庄严法相:“放你游历凡世,我另有一番打算。这些年你也修晓了天地四时,将我所授造化推演之法熟记于心,当能推知自身功劫。”
白琰点头接道:“再有三百年,儿臣上仙劫至。”
他爹爹面无异色,声缓了几分:“不错。今召你前来,原为这场劫数。”
谈及天劫,父君特改平日风轻云淡,个中因由白琰并非装傻。
两千年前,九九飞升上仙,挨的雷劫岂止三道,而是整整六道。
一般天雷多循序渐进,初乃小惩,往后则愈发精纯,受劫之人形魂被顺着拿捏再反着熬磨,直锻成另一番神貌,方唤作脱胎换骨。三道雷中第二道淬骨,第三道塑魂,挺过去寿元绵延,挺不过呜呼绝命,而九九自第一道开始就媲美常人后两道之威,渐次需扛六轮,老天压根不要她活。
白琰还记得历劫那日,第一次见他父君仙法激燃、神泽紫红的怒容。
其实他爹正经时比谁都靠得住,早早算定九九上仙劫非比寻常,约莫归结于二人缘法纠缠。他父君化形自天地清气,非这四海八荒神魔妖鬼任族,生来没有飞升之说。天道最忌生灵搞特殊,祸害他爹未果,便兜转祸害他爹后世结缘的小娘亲。
照对方并青丘举家上神,又三位洪荒神祇坐镇,险劫合也平安渡化。唯一变数乃九九心骨忒倔,咬死该她挨劈,外人监督修炼尚可,挡雷即能去拼命。边说边瞧他父君。
套用他爹的话:他娘亲争强意坚,断不允空长成一介窝囊废。然须知他爹三十六万年神生软肋皆系娘俩,尤恐九九脾性翻犟,价若急火冲脑重演往日失踪戏码,晚一步再罹难,保不齐人就随他小娘亲一同去了。故回青丘历劫前百八十年,堪称白琰印象中最省心、亦最要紧的百八十年:便宜爹徒衬起尊神身价,万事勿扰九九修炼,崽儿也不行。
……妥帖如斯,怪别扭的。
哪想老天会这般回报。
九九受劫于青丘竹楼外,当天家里该来的不该来的俱围旁护法,他被他姥爷白奕上神牵离劫周,一手攥着,攥得生汗生疼,由能推比父君与曾外祖居先何许心情。
白琰自个待第一道雷砸下已欲挣了替他娘亲挡,他爹爹克制得通体烧灼,竟还实实在在忍破第三道。后头则确欺人之甚,只听第四重雷劈临,一抹紫电闪向劫阵正心,将那青衣伤遍的力竭纤影紧紧揽入臂弯。
霎时间,风尘扬叶作遮天吞海,伴了屏紫红仙障裹纳另外三具来势汹汹的幽深雷罚,相撞之际入眼堪堪似血猩目、似火飞漫。他感觉魂魄都要销彻在雷火霹雳的巨响下,余光再朝前望去,却见整障化为山林般的一方世界,其中滚滚天雷如玄鸟堆扎窜弹于障身,不管如何无以冲出,遑论在上留落片寸裂痕。
然后,他父君当着众神的面,执手隔空狠绝一捏,便生生捏碎了障内乱象。
天地轰鸣。
鬼知道若非他曾外祖白止帝君在四野亟固数层结界,这一捏需教青丘东荒震上几震。而他不惜命的爹爹恢复千年方才圆满的修为经此折腾,又鬼知道丢褪几成。
白琰自当无从相告。他注视碎障周遭残存的紫红气泽重新变回莹润浅紫,细密若绵雨地挥洒至众人发顶,那景致蓦让他想起树头飘舞的瓣瓣佛铃,悉数笼罩向阵心依偎的娘亲父君。
九九乘着簌簌紫泽并一缕金霞,飞升了上仙。
结束回忆,白琰不难猜到他爹爹心思。
他娘亲之劫尚此莫测,身为二人骨肉泰半更添凶险。非论父君或自己各般推演天雷孰时孰地降下,答案一致乃不在这八荒六合,是以只可能在荒外的十亿凡界。
凡世雷劫,光听就晓得老天爷霍霍他小娘亲失败心火郁结,准备倾囊霍霍死他泄愤。
诚然,他身手本领项项都承继了倒霉爹爹,依连三殿下的说法,“简直是个小变态”。当真挨几次劈,靠着他父君亲传剑术并万把年融汇体悟之道法,扛自是没有问题,关键扛的基础上加了一句“凡世”。
神仙下凡诸多禁制,一禁扰凡人命数,二禁替凡人施术,单给自己乱用术法亦有惩戒,名曰反噬。反噬之力或大或小,总归不欲让人好受,他游凡避开各世眼目便要花些时候,受劫期间适当再结仙障调转神泽,不反噬天道也不干。
而即便如此,他内心仍旧十分平静。这天道与他一家,可谓是老相识了。
——知己又知彼,百战皆不怠,没甚可怕的。
至于瞒着九九,白琰出奇地和他不按常理发牌的父君想去一处。前有飞升阴影,又教她因崽历劫担惊受怕百来年,他解决一个爹就操劳得被小舅舅阿离直言“未老先衰”,惯再担忧小娘亲莫非立地羽化了。
白琰由衷感叹,多亏九九命里同功劫推演之术犯冲,否则瞒几久都难逃露馅。游凡兴许早了些,却是助长实力首捷途径。未来继任青丘君位,则能担负神仙应担负的责任,护他该护亦想护的人:家里有一个,家外约莫许多个。
这是他不靠谱的爹爹未曾明言、然以最靠谱方式身体力行传授予自己的道理。毕竟昆仑虚那一罐子浊息尚且封存着,终归哪日其要前往净化,或闭关或沉睡,间隙俱指他分担看顾九九的份。
他父君说:“届时你想去昆仑虚精益,还是去四海闯荡,遵从你本心选择即可。父君与你娘亲不会阻拦。”顿了顿抬眸瞥向九九书房,柔声道,“记着让你娘亲放心,我便也安心。”
白琰听出几分决然,弄得不难免满腔起伏,颇想同他爹爹多进行一两轮这般意义深沉的谈话,遂问下凡待至猴年马月。
他非常后悔问了这么个蠢问题,恨要拿块豆腐一头撞死。
因他爹义正言辞道:“三百年。”
白琰:……
此三百年、连同历劫三百年后俱非各凡界累计,乃大荒记时。
凡间流速较四海八荒可快可慢,十亿凡世处处相异,倘若他一直逡巡在“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世界,那么……
他咽了咽唾沫。
“临行告予你娘亲,就说自请下凡。青丘惯是放养历练,想必不会阻拦。”
“……”
又补道:“历不完劫,莫回来见我。”
……行吧。
思及九九飞升是山河崩摧,自个历劫是趁早滚蛋,白琰和善地颔首,再度意识到何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故今面对万般难舍的小娘亲,面对父君眼神提点,他竭尽其能倾情所感道:“九九,真是我自己想去的。三百年飞逝,你莫忧心。”
内心却道:飞逝个头。
3. 游历
游历那日,白琰披了袭象牙白飞鱼服,合虚沉虹各系腰畔,同他爹娘辞行。
沉虹乃某岁他生辰时,父君与他同铸的一柄六尺铁剑,重十斤十二两,近九九那柄合虚一倍。剑身取北荒天山顶赤翎精铁,辅西海至宝五色石塑柄,锋芒若垂虹入水,遂唤“沉虹”。
剑是重剑,刃较苍何则软了些,他行剑纵无多余动作,却也不会拿捏那般狠,倒像刚中透韧、绵里藏针,较父君极简脆的身法显几分缠磨。
原本白琰以为对方不喜这遭变故,未料他爹爹说,修行最终修各自的路,模仿他人在骨,演化所学在神,唯加进己身理解方才神骨兼备,成就你的剑。是以招式精髓承他父君一脉,然持合虚时挥砍劈挑俱将其仙姿描摹十成十,持沉虹则宛若另一人。
考虑到后者适鏖斗,必要再请它出鞘,凡界惹祸的话他更愿速战速决,一般依旧多示前者。
九九给了他一张信笺与一把香枝,说与笺勾连的另一张在她这儿,旦有要事就写几笔,墨迹将自行导往太晨宫,可反复誊用。香枝便于定位,倘若涉险找不到笔墨,点一枝香她也晓得,但平素切莫让枝折断,否则点多少次皆徒劳。
白琰意外父君亦予一道玉碑,正反画数千纷繁符纹,拂拭上表会动辄绽紫金光芒。此物仅载父子二人同源神泽,危急关头注气引爆碑纹,无论相隔几世对方都能立刻寻来。
“量力而行。”宫门一侧,他爹爹颀身揽过尤替他整理领角衣摆的唠叨小娘亲,赐了这最后四字。白琰略怔,顿地又柔下神色。
何为量力,无非指上仙天劫。父君此言,乃要他放手去闯,哪怕先时腔调再狠表现再没所谓,到头仍很记挂崽。
别扭死了。白琰讪讪腹诽,心却暖洋。
九九当然不懂二人一来一去,瞧他眨眼,于是狐疑瞥向他爹,沉吟说:“你俩又瞒我做什么交易?真是的,数你会带坏滚滚呀。”
尊神含笑贴了贴她发顶,继同他轻点着头。白琰亦领会地还一抹笑,擒开小娘亲摆弄颈前的手。
一十三天仙众旦见他撤去半阶,那背影翩翩,全不似初踏宫门还要蹒跚迈跃门槛,俨已飘渺的三千银丝随身形稍倾而拂掠腰系青锋,宛若皓洁月川照至青石廊板。
羲和金銮轿当空浴日,常明的九天之下,少帝白琰施施朝帝君帝后长揖,朗声道:“父君、娘亲,就此别过。”
*
他尽可能走慢走缓,步子里显现几许流连,快到南天门时懒得再忍,掐个诀兴匆匆丢了影儿。
就像百官误会他爹放他下凡乃甚远见、实则滚远了方便陪九九腻歪,九重天的八卦仙总也错叹此番游历如何艰辛、少帝无愧同辈之楷模云云。事实上,白琰岂止欣然前往,还巴不能跑快一点。
要说他替不省心的娘与折腾人的爹劳心伤神了万把年,和料理宫务的重霖仙官可敢一战,然论及小两口私密交往,每每冲击直观受害者非他莫属,且基于仙官只负责做太晨宫外他爹的公关,宫内什么德行已习惯数十万年,他自个道行忒浅,是以遛他爹散步、买菜、赏景、逗趣皆难为许多。好歹如今撇开家中烂摊子独立出户三百年,十亿凡世供游山玩水、逍遥快活——这哪叫历练,简直放人世纪长假!
未再仰天长啸一声,“小爷解放了!”委实保全大伙颜面。
故:四海八荒会对他和他父君误解,绝非没有道理。
到了凡世后,白琰先关闭通体气穴,以阻隔仙泽运调。这个法子比封彻仙力要灵便,外在虽俱与凡人无异,前者却随刻能自行冲解,后者相当于剥夺仙身,若无仙者另祛封,余生都要不老不死地扮凡人。他欠着一劫,终需仙力自保,又怕闯荡中途顺手抖落法术,遂这么折中一下。至于容相,他男儿身骨没什么讲究,遂仅将发色修黑,掩了掩眉眼神采。
白琰少时同九九辗转各世,最终隐居藏龙沟百年,打出生他所看所遇尽乃凡界一草一木,就算几乎万年未归,较寻常神仙对此间感情难免亲厚些。当初他二人过的是日子,左右须得支幢住所,且九九一介女子拉扯个凡人眼里两三岁的娃娃,总不好回回以天为盖地为庐。条件最艰苦那会,方才上山美曰吸收日月精华,通俗点即:喝西北风。
诚然,喝风后来变成他小娘亲御用堵嘴借口,屡试屡不爽,可无论如何娘俩算固定了落脚处,生活清淡却满足。眼下自个孑身无束,倒欲多走动走动,累了找方林子栖树浅眠,有兴致就进城逛悠,偶尔记起原曾居无定所过一阵,则跟九九似的讨份营生打发时间。
然论形式上,他和他小娘亲大相径庭。
神仙按理不应与凡人结缘,硬若要结,亦当省却管旁的闲事。该发生什么,任它发生便罢。这还是九九反复告诫他的道理,甫付诸了行动,却也是她义无反顾打自己脸。
如路经闹街帮被纨绔纠缠撕扯的卖身小丫头赎棺葬母,岂料那一世她为方便化男子作茶社掌柜,小丫头认定良人巴巴追着欲为奴为婢,哪怕最后迫得他小娘亲承认女儿身亦未断情;如某世聘进雅舍为舞师,演出舞姬摔伤腿无人顶替,那日她明明打算领自个至下一凡界,挂念乐坊声名无奈上阵,结果一舞惊鸿全城闻名,想脱身都难。来日教他父君听了十分吃味,觉得他小娘亲仙姿岂便宜凡俗,非专程带一家子去那凡世,发觉改迭数代九九昔年一舞已封传奇,因而更吃味;如怜某城数年干旱不惜冒着反噬之危抢了布雨小仙活计疯施雨水,旱灾变洪灾;如给青楼小娘打杂卖胭脂时恶那老鸨责打诓骗失足少女,夜半脱梦扮狐仙吓唬吓唬,未成想吓出惊悸一命呜呼。
经常她装似堪破红尘、淡泊世俗,然相处了一段后则甚重情谊,扬言是那出世仙,奈何一颗入世心。白琰纵使旁观者清,小小年岁纠正几句,也并不能作数。
他待凡人的态度,初曾受九九行止影响,回了仙界体悟缘法造化后,约可概括成“顺其自然”。
凡人寿而有终,勉强不过百年,洗却了前尘步入轮回,仍旧不过百年,轮转往复一世又一世,神仙亦不能阻拦。所谓命格,其实很早便已由掌管运簿的司命星官、与护守轮回台的谢氏冥主决定,干涉某一世气运于尔等无非稍稍提早或稍稍延迟踏入下一世的时间,面对漫长轮回犹同蜉蝣撼大树。且扰乱前兴许命格再为人,扰乱后兴许沦落家禽牲畜;前或皇亲贵胄,后或布衣白丁;祸福吉凶,哪里毫无代价便能逆转。
仙家眼中,凡人的天乃星君一杆判官笔,逆天即在运簿上多写一横少划一撇。但倘若如此容易,你添一页我抹一卷,世道同混沌又存甚分别。真正做到逆天者,白琰印象或仅父君九九,然并非谁都执他爹娘的胆魄与决心,敢拿满腔深情孤注一掷地续这场缘。参看他娘亲并自个来日上仙天雷,就该晓得大道什么德行。人既有人命,仙尚有仙劫,身为游凡过客的他于此间做到不留痕不搅扰,业已是最大功迹。
思来想去,白琰从万千行当下拎出书局,营了份包吃包住月余、平素旦隐梯架后头、猫库房抄书的美差。
选择书局,原因有二。其一自是清静。算上必要交流,他每日只需接触书局掌柜与理书杂役,书客一般在前厅,他呢闲散人缩老远,负责誊抄市面已近绝版的孤本,暇时也翻翻凡界推崇的佛学道修,挑见错处便咋舌一声,顺手改了。因他招聘那天未着双剑,貌相诚青稚些,然教个头衬得原本神仙一万岁换算仅凡人十二三岁光景、生生提往十六七,又书一笔隽字,掌柜的瞧他半天未晓究竟瞧出什么,总之是允了。
至于原因其二嘛,乃私人关系。准确地说,和他小娘亲九九有关。
那日白琰登去城里最高的酒楼屋梁,呷了两块临铺买来热乎的桂花糕赏景。午后小风熏得人愈困乏,他撩开衣摆翘脚半卧着,正琢磨究竟阖眼稍憩还是出城溜达。忽然心口遭什么烫了瞬,伸手进去摸见乃九九给的信笺有反应。他方至此凡界小半年,虽不晓较仙界流速快了慢了,然第一次用这笺竟寄于他小娘亲处。白琰纳闷甚急事,坐直取出一展,默了片刻。
九九的字素很秀气,着急时收笔飘洒则个,今番便约是匆匆题书,内容大致如下:
滚滚,若你在凡城不忙,记得代娘亲搜罗些新鲜戏文与话本子。爷爷云游归了狐狸洞,东荒政务教他代管段时日,娘亲得闲不少。你有空便多带几本,到时也分予姑姑团子还有你成玉姨。其余无甚,娘亲父君皆安好。游历勿念。
白琰阅完忍了忍,没把笺纸攒巴丢一边。
曾外祖父能生那兴致重捡君务?考虑到一家懒狐狸转性的可能,泰半父君“威逼利诱”将这堆烂摊子悉数甩给他,好同九九没羞没臊去。字儿端的飞扬,要么怕他爹嫌弃偷空写,要么就无事一身轻欢喜疯了。
白琰合上纸揉眉,郁卒地想,回头非得怂恿九九说动他无所不能的父君自产自销些书,反正他爹闲着也是闲着,写故事哄娘亲开心又省家用,妥。
进书局前情到此即止。原为紧急联络的信笺打这起成了琐碎家书,九九望他每每挑拣均捎个口信,故后二人来往之频繁,言语恐怕描述不大准确,具体仅裁选几段。
今儿抄着本稀奇的,白琰总结了内容,书道:穷秀才思女鬼,要否?
盏茶功夫,笺纸中恣意一排:要的要的。
他便顺走。
明儿逛市集寻着本曲折的,书道:女扮男装从军寻夫,要否?
信笺:要的要的!这种多来几本。
顺走,并返书局誊抄系列孤本。
茶铺吃茶听小姐扎堆聊着本缠绵的,书道:山贼从良悦卿,要否?
良久回复:呜呜,感人。要的。
探听贩此书处,继续顺走。
一回生二回熟,他这么边抄边买边顺书月余,储物鼎三分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某日照例翻阅,书道:青梅竹马?
回道:要!
过会正要书:八十新郎十八娘,一树梨花压……
顿住。
白琰恍惊回神。糟!这种内容映射忒明显。瞧了眼话本名,毅然决然垫进誊抄完那一摞书底。
还好自个灵思敏捷,尚不曾溅墨。他别过耳畔长鬓,一厢松口气,另一厢轻车熟路翻开手旁那本,铺平信纸下意识抄录道:春灯艳评史……嗯?
白琰再次顿住,继须臾骇人寂静,脸头遭刷地白了白。
——这破书局怎还卖春宫图?!
不过他转瞬开悟道:市井禁书,老百姓若偷卖当且大赚。脑袋里接着就浮现百八年前,九九曾教成玉元君拐骗去凡界书局化男儿身抄了些春宫,万幸未再拐骗进青楼。他遵其所托对此行守口如瓶,纵自个劝过也拦过,俱失败了。而他父君如何知晓的,到今仍是场谜,总归下了凡把人逮回关寝殿整整三日,俩人都没出来。他还未傻到看不懂爹娘闹甚明堂,又顾连三殿下的情份,原想替九九并成玉姨求一求恕,被重霖仙官拉走。
白琰头疼。他可不愿害他娘亲,平白再让他倒霉爹记恨上,故趁墨尤湿决定初番冲了气穴拿仙法销毁字样。
下一刻,笺中烧来一条回复覆盖了自己的,观字架之饱满、笔力之遒劲,乃他打小模仿至吐。
笺道:专心游历,莫扰你娘亲休沐。
解穴的指蓦悬半空。
仿佛未卜先知一般,他盯着那串字半晌,又跟一句:少抄给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
白琰:……
被抓包后,白琰遂不再事事回他娘亲,仙界亦失了信。然该做的照做,凭他拿捏分寸,话本子按部就班地一波接一波入库,乃至每换凡界那储物鼎便会更新存货,未来任九九与亲朋挑选,以防怨他甚错处。
撇却书局,他在各凡城活动范围着实受限,独夜市灯会一类热闹日子方活动活动胳膊腿。小时候被九九诓去赶市集,结果乃她自个忙叨叨要去看琳琅物什;遛入胡同觅了家胜富稀趣的手艺铺子,遂片把时辰出不来;偶经路边摊则吆上半斤酱牛肉三钱蜜饯,或择嘎吱酥脆的糖排叉油果子,旦消是仙界不曾想过尝过的点心均拿金叶子阔气一掷,买下呷两口又像拂了兴趣,边嘟哝什么“花料加忒多”、“这味该换桂蜜”、“做得定没我好”,边将手里油纸袋悉数塞给他,末了变副贼吼吼脸孔哄道,滚滚,吃这个香。
白琰遂揣了满怀,五官皱成一团,腹诽堂堂银狐崽怎似养作白毛猪。更绝乃刚回了家,他娘亲就直奔厨房风风火火还原出该天搜罗来的各色小吃,须臾必炫耀般陈一大桌催促人评鉴,分明要同那些摊贩们拼较个高低。他近旁竹筷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得朝大小碗碟干巴巴怔神,叹息一声,果真小娘亲。
三万岁一介幼狐,当然甚小。
白琰仔细盘算过,以为今游凡途漫、机未可失,九九再想托他捞带些稀罕玩意儿仅时间。与其犯险等一纸书信让他爹二次找茬,早帮他娘采买方是上上策,故各凡城逛足瘾后开始物色哪处门店卖宝、哪处图新,挨户拣最巧致者收入鼎库。
至于会否买什么给他父君,白琰想都没想:有九九赖着,岂愁摸不见东西?
甭看他爹手工活精湛,区区凡品恐还难登他老人家雅台,甫遇好看好玩的却能随刻不撒手。往高深里说此乃照应专注一趣之禅心,讲俗了即无所事事忒闲。
拿前儿他相中一紫檀莲座为例,座心包了位彩绘的挎鼓小人,轻扯两下勾连座底的浮萍,八瓣莲叶遂如扇绽开,小人跟着挥扬鼓槌咚咚敲打一段节奏。
若他父君瞧九九把玩入迷,初当凑近观察几番,待无人时从头到尾拆得它片寸零件不剩,盏茶又原模原样拼接回去,三天之内就能给他娘亲造个鼓笙笛箫箜篌齐全的乐班子。那干瘪鼓点汇作旖旎仙音飘然灌耳,且除紫檀莲座尤衍化沉香木、暖白玉、南海晶石座云云,外形俱比八瓣幽莲灵妙生动。
白琰试想这一座座堆扎满屋、密密麻麻无处下脚的画面,直郁卒掉狐狸毛。
久了他嫌地毯式寻城忒夸张,苦于麻烦,索性照一鼎藏货琢磨起工艺,得空就窝房里刻节牙雕,无聊则倚酒楼窗沿削个佛塔,几世一边刻、另几世一边削。
然后削刻出整鼎都盛不下的百十物件。
白琰:……
现在他确信,他父君平日就是闲的。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