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末,我在外公家,忽然听见“哗——”的一阵熟悉声响:路边有人洗车,带着汽油味、泥土味,还裹着一丝南瓜花的甜香。我闭上眼,让这声音牵着往回走——回到那根水管旁。
外婆住在国道边,泥地上搭了个棚子,石棉瓦的缝隙漏着光。夏天她卖些冷饮,闲时便帮路过的司机洗车。记忆里,她身边总靠着根灰绿色水管:大卡车刚停稳,外婆就弓起腰,左手攥块海绵,右手一抬,水柱“扑”地冲向乌黑的轮胎,泥点四散,像惊飞的麻雀;再扫向挡泥板,“噼啪”一声,尘土顺着水流淌下,铁皮原本的亮泽露了出来。她的胶鞋踩在浅浅的积水里,蓝布衫被风鼓得像面小帆。洗完,司机递过十块钱,外婆笑眯眯接了:“攒着给娃买文具。”顺手把水管往桶里一插,水还汩汩冒,她已转身招呼下一位司机。
我最爱看外婆浇菜。太阳刚斜,她把水管拖到棚后的小菜园,水流顺着水沟溜进菜畦,追着南瓜藤上黄黑相间的蝶。菜叶原本蜷着,被水一润,立刻舒展开,绿得透亮。外婆蹲下身,让水流贴着菜根慢慢渗进去,泥土从深褐晕成墨黑,像润开的砚。我蹲在棚子阴影里玩泡沫,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水流一起悄无声息浸进菜畦,把园子衬得发亮。那时我总觉得,外婆就是土地本身:不说话,却把所有温柔都给了日子。
夏天傍晚,外婆把水管口捏扁,水雾在夕阳里织成纱,轻轻裹住我汗湿的背。我“咯咯”笑着躲,她却拿水管当画笔,在我背上画老虎:先“嘶——”拉出尾巴,再“噗”地按一大团水雾作脑袋;还故意瞄准我的脚心,“哒哒哒”连射几下,我“嗷”地跳起来,满院子跑着躲。
后来,外婆走了。那天夜里,我蹲在空空的棚子外,看月亮把房顶照得发白。伸手摸那截旧水管,耳边忽然响起“哗啦啦”的声响——是洗车时的泥香,是浇菜时的土香,是傍晚水雾裹着的草香,全顺着这声音涌过来,把我整个人都浸透了。
我没把水管带走,它就留在那片泥地里,像外婆的勤恳与质朴,长在了我心里。我知道,只要想起泥土的味道,水声就会自己淌出来,陪我走过每一个炎热的夏天,和往后所有未知的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