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发出细小的嗡嗡声,吃完午饭的我,与哥哥在客厅聊着有的没的。窗外的阳光酷热无比,宣告着它的主权,象征着夏日。蝉鸣不断,发出独有的代表着平静的噪音。电视并没有打开,茶几上几杯水安静地立着,等待有人将它饮下消暑解渴。
“快穿衣服准备走,恁爷爷走了。”
当时的妈妈那句话具体是怎么说的,我记不太清楚了。走了?应该说的是爷爷去世了,呆滞了一两秒,我反应了过来。我不知道我产生了什么情绪,只是呆着,却又好像在这一瞬间接受了这个结果。哥哥突然坐在地上开始大哭,或是趴在地上,我记不太清了,哭声喊叫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水杯中的水似乎都泛起了轻微的波动, 妈妈边拿包穿鞋边催促我们。我像往常去爷爷那里一样,穿好衣服,换好鞋,跟着出了门。
爷爷的遗体躺在客厅里,穿好了寿衣,奶奶跪坐在一旁,周围零零星星的人,慢慢越来越多。有的在哭,有的沉默不语,表情凝重。我在人群中寻找父亲,他在门口,在和不知什么人谈着什么。我只看到了他的后背,看不出他的情绪,至少,他也没有哭。奶奶的哭喊声平静又刺穿人心,我想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做什么都不合适。我是个怕热的人,但我已经忘记了那天是否炎热,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营造了另一种温度,将我包围。大概过了一小时,或是半小时,殡仪馆的车来了,父亲将爷爷抱起来,走向那辆黑色的灵车。我第一次感到爷爷的瘦弱。
小的时候,我对于爷爷奶奶的概念没有特别深,只觉得是两个我们要去经常看望的人。那时爷爷刚从水产局退休,承包了一片鱼塘,开始了养鱼的生活。我最早的一次记忆应该还是03或者02年,湖中大旱,到了河干见底的程度,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淤泥。爷爷住在岸上的一个茅草顶的土房中,屋内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一台大收音机。不知是不是我记忆错误,墙上似乎还挂着一把老旧的土枪,也许早就不能用了。那年爸爸将爷爷奶奶接到了家中住,等待旱情好转后再做打算。
爷爷小腿上的一个凹洞,是我小时候时不时就要掀开他裤腿看一看的稀罕东西。爷爷说这是他当年打仗时被流弹打到了留下的,于是我每天都要问爷爷当年的故事,但似乎我不问他也有着十分的热情要给我讲。爷爷在四兄弟排行老二,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老爷爷(爷爷的父亲)又娶了一房,并且又给我爷爷添了两个兄弟。我爷爷说他十六岁时,因为家里吃不起饭,他不得不外出寻求活路,当然,也就参了军,他的命从那时起就交给了党,一并带走的还有我四爷爷,他最小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并不知道爷爷是哪年生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参加过抗日战争,他说他打过鬼子,但父亲和叔叔他们都不信。每次爷爷谈论到他杀过敌的事,他的儿女们就只是笑着敷衍两句。爷爷是个很正派的人,甚至说正派的有些顽固,但凡有人说党和国家一点不好,或是是父亲叔叔在单位与生活中有任何不当行为,爷爷都会严厉的批评并大声教育,即使他的儿女都到了抱孙子的年纪。爷爷的威严不容任何人侵犯,但他又大部分时间十分体贴家人,让人感觉到他的柔软。
奶奶是一个渔村的女人,我现在仍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如何相识结婚的,我爸妈说是分配的,可也有亲戚说是我爷爷去提的亲。自我记事起,奶奶就不怎么做家务,闲时可能会在院子里喂喂鸡,没一会便又坐在马扎上抽起了烟。买菜,做饭,打扫,养鱼喂鱼,都是爷爷一个人在做。他们经常会拌嘴,经常吵架,奶奶永远是冷静地抛出一句一句的话,每一句都会戳到爷爷的痛点,而爷爷常常会被奶奶说的面红耳赤,小时候的我虽然惧怕父母吵架,但爷爷奶奶的拌嘴,却是我爱看的一大趣事。而且他们吵完后半小时内就能和好,所以无论有什么矛盾,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不论是来城里看望我们,还是去到任何地方。
爷爷的鱼塘,是我童年最好的游乐园。池边的土路,种了一排排的杨树,屋后就是一片野草丛生的绿地,两条大狗每次都会到岸边来迎我们的船。爷爷不仅养了鱼,还有过山羊,放养过一片鸡,鸭,鹅,之前还有一只猫,只不过我没见过几次就跑掉了。和动物在野地里玩耍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捡树叶喂羊,抓抓小鸡,拉着虎子(一只黑背)到处跑。中午可以吃到现杀的鸡鸭鱼肉,我还曾蹲在河边拿着简陋的鱼竿钓过鱼,却差点被鱼给拖下水去。后来,因为奶奶的身体不好,爷爷把鱼池租给了别人,和奶奶一起,住到了我们家来。
小时候我最希望的就是爷爷奶奶来家里,这样的话,当我成绩不是很好时,就不会挨打了,爷爷奶奶会护着我的。但是上了初中之后,和爷爷奶奶相处很长时间后,我对爷爷产生了厌恶的感觉,那是我最痛恨的自己的一段时间,我永远不知道那段时间给爷爷带来了多大的创伤。我厌恶他总是亲近我,厌恶他总是教育我爸爸,甚至在我的房门贴上了禁止他在附近吸烟的标志,爸爸因为我这过分的行为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可是,爷爷居然,真的戒掉了烟。我不知道爷爷抽了多少年的烟,但也许几十年是有的。我当时只是觉得自己胜利了,完全没想到爷爷戒烟到底需要多大的毅力,对于孙子的厌恶,他到底有多么伤心。
爷爷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来看他,爷爷躺在床上,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腿上几乎只有腿肚子还能看的出明显的肉,而那个弹孔,早已看不出来。爷爷很高兴我来,还跟我比划他的双手,显得他多有力。那天晚上,他吃了很多东西,他已经好久没好好吃过饭了,大家都特别开心。我却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爷爷就离我们而去了。
葬礼举行了两天还是三天,我不记得了。姐姐从外地赶到,已经是傍晚了,下了车,姐姐跑了两步,便跪趴在灵堂门前,放声大哭。姐夫去扶她,她一来,本来已经哭的差不多的妈妈和姑姑们,又哭起来了。而那天下午其他的事,我早已忘记了。第二天,我作为爷爷的孙子,家中的次子,早早到了殡仪馆,爸爸已经守了一夜,我和哥哥跪在爸爸旁边,等待吊唁的客人前来。麻木的向着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的人,行着一个又一个的礼。人越来越多,门外聚满各式各样的人,那天的上午似乎过得很快。
我讨厌红白事的宴席,嘈杂的环境,搭话的亲戚,到处乱跑的小孩子。可是这次,是我自己的爷爷。我和姐姐坐在了一起,同桌的亲戚总是问这问那,姐姐都能一一对答应付着,免去了我不少尴尬。吃完了后我就离开了,在饭店外发着呆,爷爷好像是第三天下午去下的葬。回来的路上,我和哥哥,姐姐,还有堂姐,在一个车,姐姐开着车,我们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好像是从过完年吧,以后好像也不会再有了。没有了爷爷奶奶,大家似乎就不会有在一起过年这样的想法了,爷爷用他最后的生命,让家里的人们又聚在了一起,联络起了感情。
傍晚,叔叔家客厅里的毛泽东像还高高挂着,爷爷也早已随西边的落日去了,等待的,是明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