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00年前,李牧在雁门大败匈奴,用的套路是:坚壁清野、练兵养军、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公元前133年,汉武帝继位的第八年,终于要对悬于头顶、欺压侵夺汉帝国七十余年的匈奴动手了。
马邑之谋部分汲取了当年李牧抗击匈奴的经验……
两年前的一次辩论
公元前135年,太皇太后窦氏驾崩,不久,匈奴派使者来请求延续和亲。
无从得知匈奴是否预感到时代已经变了——汉帝国的新皇帝和以往都不一样。
或者,这只是例行公事。但在窦太后刚去世,就派出使节,匈奴未尝没有窥探汉帝国高层动向的意图。
而这一次,事情确实也变得不一样。
新皇帝没有马上答应匈奴使者的和亲提议,而是让使者等候答复。
汉武帝刘彻迅速召开了御前会议,讨论是否接受和亲。
与会者不详,但意见分为清晰的两派。
王恢,燕地人,长期在边关任职,当时职位大行。大行相当于外交部长,景帝中六年之前称为典客,武帝在后来又改为大鸿胪。
王恢认为:匈奴喂不熟,不如直接开片干。
韩安国,商丘人,当时是御史大夫。这位是老熟人了,显名于梁都保卫战,老成持重,又学韩非子、杂家,是个有学问的人。两年前,还参与了对闽越国的远征。
韩安国认为:匈奴是野蛮落后,但游击大幕,难以会战,劳师远征,消耗太大,不如和亲。
讨论结果是,大多数人支持韩安国的说法,于是再次答应匈奴和亲。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即便事后诸葛亮看,王恢有道理,韩安国也有道理,而王恢此时解决不了怎么打,韩安国说的困难现实存在——汉军不是打不过匈奴,实在是匈奴不给机会杠正面。
此外,注意一点。
汉武帝极喜欢开御前会议。在外朝官、中朝官、军事将领的充分辩论中,既兼听则明,又牢牢把握了决策权,不动声色就把决策权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手里夺了过来。
这大概是领导的艺术,公务员朋友可以琢磨下与实践相结合。山人我没见过,深入说容易贻笑方家,就此打住。
大行王恢曲线救国,主战派得胜
建元六年的和亲辩论,王恢说不过韩安国,但不代表王恢就没有办法扭转朝堂上的战和力量对比。尤其是,新皇帝显而易见是个强硬的主战派。
元光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34年,雁门土豪聂壹想了个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的主意,通过大行王恢向汉武帝汇报。
——这主意未必是聂壹自己的,也许是王恢、甚至是武帝的自导自演,政治斗争的常见套路嘛!
聂壹的主意分三步走:
1、匈奴刚和亲,对汉朝廷比较信任,可以因此诱敌深入。
2、假装聂壹与匈奴勾通,斩杀马邑守,里应外合。
3、在马邑周围埋伏大军,围歼匈奴。
主意是好主意,但要说服众大臣,王恢还得和韩安国辩论。
于是汉武帝又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
王恢先提出:当初赵国依托代地,悉心经营,人畜繁多,不误农时,匈奴不敢犯边(再次证明李牧、秦开当年经营北部边境的成功),现在汉背靠全中国之力,却天天受匈奴欺负,就是因为我们退让,匈奴才愈发猖狂。
韩安国则又搬出平城之围堵王恢——平城之围一直是汉初主和派的一把好枪。
韩安国还讲和亲到现在已经有五世之利——这毋庸置疑,和亲政策牺牲局部成全大局,整体上得大于失,但过分强调五世之利,我觉得韩安国应该去北部边境体验一下边防生活。
后来,汉武帝还真就打发他去渔阳体验生活了,然后这位上一时代的优秀将领落了个抑郁而死——充分告诉我们,站着不腰疼的时候,也不要乱说话。
王恢则反驳:平城之围之后,汉并非报不了仇,只是当时天下需要休养生息,高皇帝有慈悲之心;现在国内安定,但边境军民日常遭荼毒,非常有痛击匈奴一次的必要。
韩安国总不能说,边境的军民就该死,于是又搬出建元六年的那套说辞:深入大漠打匈奴,劳师远征不划算。
王恢一看,韩安国这是词穷了,赶紧穷追猛打:“副相大哥,咱这次在马邑打!”
汉武帝刘彻拍板:“按大行令说的办!”
具体的部署
细节我们无从得知,但确定方向之后,这一定是一个充分论证的计划。
资格最老、战斗经验最丰富的韩安国以御史大夫统领诸军。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
这几乎是大汉帝国当时全部的全明星阵容,只少了行事果断的庄助。
韩安国统领李广、公孙贺、李息等诸军共近三十万军队潜藏在马邑周围山谷中,准备对匈奴合围。
而王恢则带领三万军队屯驻在代郡附近,准备在适当的时机切断匈奴归路,邀击匈奴的辎重。
详细部署,我们已无从知晓。
一种可能,如上图。
毕竟三十万大军,需要在较大范围铺开,则以马邑及周围盆地为会战战场。
善于奔袭突击的李广埋伏在洪涛山西南麓,第一时间掐断匈奴的北归之路,公孙贺则以车骑加入巩固防御。
韩安国率领大军埋伏在洪涛山东南麓,在李广们截断归路之后,与李息两翼合围堵上马邑东边。
这样,就可能将匈奴大军围困在上述圈内,进而以绝对优势兵力歼灭之。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直接埋伏在马邑周围林木密集的河谷里,布置得好,也未必藏不住。
而王恢则在洪涛山的东北方向,现在大同市附近截断归路,不管匈奴从洪涛山东南麓突围,还是沿洪涛山西北的原路返回,都得以残破之兵面对以逸待劳的王恢。
很理想是不是?
实际的执行
聂壹是个一等一的人才:有谋有勇有家国情怀。当然,这背后不否认,作为马邑土豪,他有保护自己私产的动机。
聂壹完美完成了任务。
他亲自去了匈奴单于庭,见到了单于,跟单于说,他能想办法杀了马邑的令和丞,带领马邑投降,这样马邑的蓄积就全是匈奴的了。
马邑是边关重镇,当初韩王信曾经以此为韩国国都,军臣单于也垂涎已久,于是双方达成约定。
随后聂壹带着匈奴使者回到马邑,演了一出戏:他杀了两个死囚犯,斩了囚犯的头,挂在了马邑城头,伪装成马邑令、丞的首级。
然后跟匈奴使者说:“赶紧回去报告单于,快点派大军来,要不我汉朝廷知道了,我小命就没了!”
匈奴使者汇报,君臣单于大喜,立即点起十余万大军,跨过长城,直扑马邑而来,很快就渡过了武州塞,突进到距马邑一百余里的地方。
但汉朝方面暴露了一个致命漏洞。
军臣单于只见漫山遍野牛羊成群,但就是不见有放牧人!
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于是他派兵攻击了汉帝国边塞用来预警的亭鄣,抓到了雁门郡下属的一个低级军官。
真奇怪?汉军连个牧羊人都不放,亭鄣却正常护卫,难道是王二小?
很遗憾,不是。这个无名军官是个胆小鬼,看匈奴要杀他,就把汉军的计划和盘托出。
军臣单于一听,带着大军掉头就跑!
韩安国他们也很快知道了这一消息,“马上”布置追击,但很遗憾,紧追慢追,匈奴大军来去如风,又跨过长城跑了……
负责在大同附近摘桃子的王恢倒是进入了攻击位,但面对全军而退的匈奴,3万对10万,摘桃子变成了打老虎,他也怂了。
他带领全军,向匈奴大军默默地行了注目礼,同时欣赏了匈奴人出神入化的马术后,带兵和韩安国他们会合。
所有人都相对无言,三十万汉军精锐就这样搞了一趟朔州-大同一月游,一根匈奴马毛都没抓到。
谁为这次失败负责?
失败的原因很多。
1、军事保密工作太差。
一个小小的尉史,竟然知道了整个战略的全部计划,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却是整个计划糟糕保密工作的外在体现。
漫山遍野的牛羊——这牛羊想必不少是对边民征集的。
没有一个牧羊人——显然,诱敌计划已经通知到了每一个边民。
同时,漫山遍野牛羊却没有牧羊人,意味着,汉军方面已经在预设战役区进行了军事清场,那这个尉史是怎么回事?
因此,又不单单是保密工作差,执行力也很可疑。
2、有牛羊,没有牧民是个巨大的漏洞。
我们回忆下,当年李牧打匈奴前是怎么做的。
李牧一样是纵牛马于野,但同时,他也配备了相当数量的牧人。至于这牧人是真牧人,还是军士假扮,不得而知,总之见效了。
伪装工作最重要的是得其真。你漫山遍野牛羊,一个人都不见,把我放这环境里,我也得以为是不是人类都被外星人捉了去。
汉武帝、韩安国们怎么想的,无从得知。
也许是体恤民力——这场战役里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人文关怀。
也有可能是根本没有谁想到这一点。
这就牵出第三点。
3、这一次阴谋的参与者,没有顶级帅才。
韩安国、王恢,包括公孙贺、李广、李息都是汉帝国优秀的军事将领,各有所长,战斗经验丰富。
但从这一战看,这几位充其量都是优秀的偏将,带一支偏军执行战术计划,他们大抵都不会差,但统帅全军,统筹全局,统一指挥,协同作战,那就是一场灾难。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而这五位里边,甚至没有一个周亚夫。
吕思勉先生基于以古讽今的表达,对汉武帝重用卫青、霍去病,却不重用李广、程不识这些老将颇有微词。
但我想说,老先生这里失之武断了。
马邑一战,汉武帝就已经对李广这些老派将领失望了,帝国未来殄灭匈奴的元帅,一定不会在这五个人里边。
汉武帝作为最高决策者,当然要负领导责任。但还要有人负具体责任。
不能把整个汉帝国的全明星阵容都秃噜了,只好力主马邑阴谋的大行王恢来背锅。
王恢下廷尉,判决:逗桡不进,当斩。
王恢还想走走后门抢救下,就找到了田蚡。田蚡自己不敢跟武帝求情,就让姐姐王太后,也就是武帝的母后向武帝求情。
武帝没有答应。
理由是:王恢首倡马邑之谋,如果能攻击匈奴的辎重,就算抓不住单于,也足以安慰天下士大夫的心;他却按兵不动,不得不杀。
王恢得到消息后,自杀。
王恢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权衡了利弊,三万对十万,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无功,但为大汉保留了三万精锐。
但他却没有大局意识。这一次作战计划的批准通过,是那么困难,年轻的皇帝背负了那么多的压力,力排众议,最后连个响都没听着。
当阴谋失败时,已经意味着汉匈战争将会成为持久战和消耗战。
战争性质既转变,则三万未尝不能打十万,以命换命,我想汉军还有这个实力。
何况,韩安国的大军已经启动追击,但凡王恢能迟滞匈奴一天两天,汉军依然有会猎匈奴的机会。
而王恢放弃了这唯一的机会。死,固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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