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烬

我总在某个潮湿的梅雨季午后突然惊醒,指尖还残留着某种粗糙的触感——是冬天冻裂的石头,带着冰碴子的凉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让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极了那年冬天落在我单薄棉袄上的雪粒,细碎,却能穿透布料,在皮肤上烙下密密麻麻的冷。

他们说人三岁前的记忆会被大脑自动清除,像格式化的硬盘,只留下模糊的碎片。可我四岁半那年的冬天,却像被针一针一线缝进了骨血里,每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我甚至记得那天早上飘的雪是什么形状,六角形的,落在我冻红的手背上,瞬间就化成了水,凉得像后来嫂子甩在我脸上的巴掌。

那年我被寄养在姨夫家。我的父母在很远的地方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回来时会给我带水果糖,橘子味的,裹着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会闪。可那年冬天他们没回来,姨夫说他们生了弟弟,太忙了,顾不上我。我那时候不知道“顾不上”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每天早上醒来,身边没有妈妈的体温,只有冰冷的炕沿,和隔壁房间传来的、嫂子哄着小婴儿的哼唱声。

姨夫是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瘦高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他教一年级的语文,也教我写字。我记得他第一次教我写“人”字,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吱呀”的声响。他说:“一撇一捺,站稳了就是人。”可我总把撇写得太短,捺又歪歪扭扭,像个站不稳的稻草人。

那天傍晚,夕阳把教室的影子拉得很长,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姨夫把我叫到讲台前,手里捏着我的练习本,本子上的“人”字东倒西歪,像被风吹倒的小树苗。他的声音很沉,像压着雪的树枝:“写不好‘人’字,就别吃饭。”

我站在那里,看着窗外嫂子抱着侄女走过,侄女穿着红色的棉袄,像个小灯笼。嫂子看见我,隔着窗户朝我撇了撇嘴,对侄女说:“你看她笨的,连个字都写不好,怪不得爸妈不要她。”侄女咯咯地笑,露出没长齐的小牙,她比我小半年,却比我穿得暖和,手里还拿着一块烤红薯,热气腾腾的。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我知道掉眼泪会被骂,嫂子说女孩子哭起来最晦气,像丧门星。我握着铅笔,手指冻得发僵,笔尖在纸上抖,写出来的“人”字更歪了。姨夫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最后他把练习本摔在桌上,响声吓得我一哆嗦。

“废物。”他说,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在我心上。

那天我没吃晚饭,饿着肚子帮嫂子洗碗。厨房的水冰得刺骨,我把碗放进水里时,手指瞬间就麻了。嫂子抱着侄女站在门口,嗑着瓜子,瓜子壳吐在地上,说:“你爸妈都不要你了,还这么懒,以后就得靠你自己带好弟弟,不然谁给你口饭吃。”

我那时候不知道弟弟长什么样,只知道他的存在让我成了多余的人。嫂子说这话时,侄女正伸手去抓灶台上的糖罐,嫂子立刻笑着抱起来,轻声细语地哄:“我的乖宝,可不能碰这个,甜的吃多了牙疼。”而我前几天偷吃了一颗掉在地上的水果糖,被她发现后,揪着我的耳朵骂了半个钟头。

我和侄女差不多大,她比我小六个月,可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她穿新做的棉袄,我穿她穿旧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服;她每天早上能喝到热粥,我只能啃硬邦邦的窝头;她晚上能睡在温暖的炕中间,我只能缩在炕梢,盖着薄得像纸一样的被子。嫂子说:“你是姐姐,就得让着妹妹。”可我明明只比她大半年,这半年的时间,好像就注定了我要做所有的活,受所有的委屈。

真正让我记住袜子和内裤不能一起洗的那天,天阴得很重,像是要下雪。嫂子把一大盆衣服丢在我面前,有她的,有姨夫的,还有侄女的,唯独没有我的。我的衣服总是自己洗,用冷水,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搓,冬天水冰得刺骨,手上裂开了好多小口子,渗出血珠,沾在衣服上,干了之后就变成暗褐色的斑点。

那天我实在太冷了,想快点洗完回屋暖和一会儿,就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脑扔进了盆里,倒了点洗衣粉,使劲搓。嫂子从屋里出来看见,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几步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棒槌,劈头盖脸就朝我身上打。

“你瞎了眼吗?!”她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袜子和内裤能一起洗吗?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你爸妈怎么教你的?哦,忘了,你爸妈根本不管你!”

棒槌是木头做的,打在身上又沉又疼。我被打得趴在地上,衣服湿透了,冷水顺着领口往里面灌,冻得我浑身发抖。我想求饶,可喉咙里像堵了棉花,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侄女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娃娃,那是我昨天帮她捡掉在泥里的皮球,她才肯借给我玩一会儿的玩具。

嫂子打累了,把棒槌扔在地上,指着我的鼻子骂:“记住了!袜子是袜子,内裤是内裤,再混在一起洗,我打断你的腿!”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盆里漂浮的泡沫,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有些东西是不能混在一起的,就像我和侄女,就像温暖和我。那天晚上,我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疼得睡不着觉,只能蜷缩着身体,听着隔壁房间嫂子给侄女讲故事的声音,一句一句,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把袜子和内裤分开洗,学会了在嫂子面前永远低着头,学会了看她的脸色做事。可我还是会犯错,因为我只有四岁半,很多事情我真的不懂。

姨夫把我丢在山坡上的那天,我没完成他布置的作业。他让我抄十遍“家”字,我抄到第五遍时,天色就暗了,屋里的油灯太暗,我看不清楚笔画,越写越乱。他检查的时候,气得把本子撕了,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外面已经下了雪,小雪花飘在脸上,凉丝丝的。他把我拖到屋后的山坡上,那片山坡很陡,长满了野草,冬天草都枯了,变成了黄褐色。他指着坡下说:“连‘家’字都写不好,你根本不配有家。”说完,他就一脚踹在我的后腰上。

我猝不及防,顺着山坡就滚了下去。身体撞在石头上,疼得我喘不过气,枯树枝刮破了我的衣服,也刮破了我的皮肤,血渗出来,很快就和雪冻在了一起。我听见他在坡上骂:“滚下去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上来!”

我躺在坡下的雪地里,浑身都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珠落在冰冷的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我不明白“家”字有什么难写的,也不明白为什么写不好字就要被踹下山坡。我只知道冷,刺骨的冷,从脚底一直冷到心里。

后来我自己爬了上去,回到家时,他们已经吃完饭了,桌子上什么都没剩下。嫂子看见我满身的泥和血,皱了皱眉,没问我怎么了,只是说:“脏死了,别进屋,在外面站着。”

第二天去学校,我又被关在了门外。那天的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穿着那件破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风一吹就往里灌,冻得我牙齿打颤。教室里传来读书声,是姨夫在教孩子们念课文,声音温和,和对我说话时完全不一样。

我靠着教室的墙坐下,背对着风,可冷风还是无孔不入。地上的石头硌得我屁股疼,我就把冻得发僵的手垫在下面。太阳慢慢升高,又慢慢落下,光线从明亮变得昏暗,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从长变短,又从短变长,最后和夜色融在一起。

那天我在教室外面站了一整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傍晚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了,就蜷缩在墙角的石头上睡着了。梦里我好像回到了爸妈身边,妈妈抱着我,用她暖和的手给我搓冻僵的脚,爸爸给我讲故事,讲孙悟空打妖怪。可我很快就醒了,因为石头太凉,冻得我骨头疼。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教室里的灯也灭了。我看着漆黑的四周,突然觉得很害怕。风呜呜地叫着,像有人在哭,远处传来狗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我想站起来,可腿麻得不听使唤,一使劲就摔倒在地上,疼得我眼泪又掉了下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那个冬天的夜晚时,有人拿着手电筒照向我。光线很刺眼,我眯起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过来,是村里的王婆婆。她是个孤寡老人,平时靠捡废品为生,脸上布满了皱纹,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

“娃儿,你怎么在这儿?”她的声音很沙哑,却带着暖意。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王婆婆把我扶起来,用她那件又脏又破的棉袄裹住我,叹了口气:“造孽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对她。”

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小屋,屋里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她给我煮了一碗热粥,里面放了点红薯,粥很稀,可喝在嘴里,暖得我眼泪又掉了下来。

“以后别再不听话了,”王婆婆摸着我的头,她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在别人家,就得懂事点,不然受委屈的是自己。”

我点点头,把粥碗里的红薯都吃了,甜丝丝的,像爸妈给我带的水果糖。那天晚上,我睡在王婆婆的小床上,盖着她的旧被子,虽然还是有点冷,可我睡得很安稳,没有做噩梦。

后来我还是回到了姨夫家,王婆婆去跟姨夫说了什么,姨夫没再把我丢在山坡上,嫂子也没再因为洗错衣服打我。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会看别人的脸色。我学会了把袜子和内裤分得清清楚楚,学会了飞快地写字,学会了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时不发抖,学会了在受委屈时把眼泪咽回去。

我再也没问过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也没问过弟弟长什么样。我知道,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四岁半的孩子要承受这些,不知道为什么袜子和内裤不能一起洗,不知道为什么“家”字那么难写。

很多年后,我长大了,离开了那个村子,去了很远的城市。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漂亮的衣服,再也不用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我学会了很多字,包括那个曾经让我挨打的“人”字,我写得很好,一撇一捺,稳稳当当。

可我还是会在某个冬天的夜晚,突然想起那年的雪,那年的山坡,那年冻裂的石头。想起嫂子尖利的骂声,姨夫冰冷的眼神,还有王婆婆那碗暖乎乎的红薯粥。这些记忆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发芽,长出带着刺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微微发疼。

我遇见沈聿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他是我的同事,一个很温和的男人,笑起来眼睛里有光。那天公司加班到很晚,外面下起了雪,他看见我站在门口搓手,就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天太冷了,别冻感冒了。”他说,声音很暖。

围巾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得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王婆婆的旧棉袄,想起了那年冬天唯一的一点温暖。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沈聿知道了我的过去,他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抱着我说:“以后有我在,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他会在冬天给我暖手,会把洗好的袜子和内裤分开晾好,会在我写东西的时候给我倒一杯热牛奶。他从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总是说:“你开心就好。”

有一次我们一起看雪,我指着窗外的雪花说:“我小时候觉得雪是世界上最冷的东西。”

沈聿握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里,轻声说:“那是因为你没遇到能给你温暖的人。”

我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有些记忆虽然会留下疤痕,但时间和爱真的可以治愈一切。就像那年冬天冻裂的伤口,虽然会留下疤痕,但终究会愈合;就像那些冰冷的记忆,虽然会偶尔想起,但再也不会让我感到寒冷。

四岁半那年的冬天,是我人生中唯一清晰的童年记忆,它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提醒着我曾经受过的苦,也让我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温暖。我不再怨恨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不是原谅,而是放下。因为我知道,真正能治愈伤痛的,不是忘记,而是被爱包裹的现在。

沈聿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星星一样闪。他说:“以后的冬天,我都会陪你一起过。”

我点点头,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姨夫教我的“人”字,一撇一捺,不仅要站稳,更要有依靠。而沈聿,就是我的依靠,是我在经历了漫长寒冬后,终于等到的春天。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了。因为我知道,这个冬天,我不再是一个人。那些曾经的伤痛,就像落在掌心的雪花,虽然冰凉,却终究会融化,变成滋养幸福的养分,让爱在心底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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