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
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
曾巩面对的人之本性,千百年来未有丝毫改变。高阶层依然习惯互帮互助,低阶层更喜欢互踩互撕。
京城名流看中才华而鼓励他,乡村土锤因为贫穷而嘲讽他。口碑差异的两极分化,让曾巩滋生出撕裂感。
父亲在这个年纪不光考中进士,孩子也生下一大堆。自己的名声倒是红遍京城,为何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以曾巩的家庭条件,放到今天也娶不起媳妇。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胸有诗书千千万,也难以抚平半生的坎坷困苦。曾巩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终于遇见传说中的爱情。
18岁的晁文柔不嫌他年纪大,也不嫌他家里穷。愿意帮他照养十三个弟弟妹妹,更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从这一刻起,晁文柔不再是娇贵的官家小姐。她穿上粗布麻巾给家人洗衣做饭,纤纤玉指逐渐变得粗糙茁壮。
小两口经常吟诗作对,曾巩感慨道:梁鸿妻亦高,能快穿衣与黎茹。成家倘已嫁诸妹,有立不忧吾弟孺...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1057年,曾巩满怀信心的入京赶考。他听说组团出行的费用更划算,就带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夫去见世面。
兄弟六人齐刷刷走进考场,监考老师们都笑趴了:这特么也能玩人海战术,要是全军覆没还哪有脸回家啊。
满腹诗书顺着笔墨缓缓流淌,曾巩将超然才华尽数泼洒在卷面上,写完最后一个字便起身交卷走人。
放榜那天,广场上乌泱泱挤满考生。
甲生:苏轼苏辙双双中进士。
众人:哇,好厉害!
苏轼:小意思,低调低调。
乙生:曾家六个兄弟全中啊!
众人:我擦,太逆天了!
曾巩:运气好,承让承认。
丙生:据说主考官是欧阳修。
众人:这是要开展古文运动吗?
曾巩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云彩,尽力避免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他们家苦苦支撑到这一天实在太艰难了。
父亲,您也会为我们感到骄傲吧。
39岁的曾巩考中进士,被分配到安徽担任参军。
欧阳修以专业不对口为由,将他调入皇家图书馆做编修。曾巩彻底释放文学才华,在古籍堆里肆意畅游。
13个弟弟妹妹各自开花散叶,曾巩不再为养家糊口发愁。每月固定工资留出生活费,其余的全用来买书。
妻子:你去跟书过日子算了。
曾巩:欧阳修是文坛宗主,你知道为啥不?
妻子:人家的天赋高呗。
曾巩:他家有上万册藏书,我亲眼见过的。
妻子:那么多书,哪有时间看啊。
曾巩:嘿嘿,我当年一边种地还一边读书。
曾巩没拿读书当敲门砖,而是变成爱好融入骨髓。可惜即便阅尽天下藏书,面对亲人生死也只能呆滞无助。
先是两个女儿夭折,接着又是妻子病逝。老天要重启文豪养成计划,再次将曾巩推进愁云惨淡的旋涡。
每当夜深人静时,曾巩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旁的被窝里冰冷空荡,让这位年过四旬的男人黯然垂泪。
平生肺腑友,一诀余空床。
况有鹊巢德,顾方共糟糠。
偕老遂不可,辅贤真淼茫。
家事成濩落,娇儿亦彷徨。
晤言岂可接,虚貌在中堂。
清泪昏我眼,沉忧回我肠。
诚知百无益,恩义故难忘。
1069年,宋神宗启用王安石主持变法。
司马光自幼砸缸无数,这次拎着砖头瞄准老王的脑袋。要说曾巩和王安石的交情,连御街上的老鼠都知道。
王安石早已不是当年的书生,曾巩和欧阳修对有些新法并不赞同,渐渐沦为新旧两派都不待见的人物。
巩少与王安石游,安石声誉未振,巩导之于欧阳修,及安石得志,遂与之异。
欧阳修以年事已高为由,辞职回家做起六一居士。曾巩也被赶出京城,外派到浙江绍兴担任越州通判。
大半辈子在种田读书,曾巩如何处理地方事务?
减负降税:此前财政资金不足,向当地群众加收酒场钱。七年期限已过却照常收缴,曾巩直接予以废除。
饥荒赈灾:让富户筹集十五万石粮食,可以适当加价出售。官府向农民预支种子,等秋收之后按时偿还。
1071年,曾巩调任齐州知州。
惩治乡霸:周家的公子哥仗着家里有钱,冒名顶替上学也无人敢管(州县吏莫敢诘,巩取置于法)。
捣毁霸王社:当地二流子组建的团伙,扛着锄头都敢抢囚车。曾巩逮捕31位骨干成员,全部流放边疆。
维护治安:有个通缉犯主动投案,曾巩宽大处理吸引流窜犯排队自首(巩外视章显,自是外户不闭)。
处理瞒报:上级征调两万民夫挖河道,有钱人送礼后逃避服役,曾巩从三丁出夫一清查到九而取一。
取消车船费:境内渡口生意火爆,曾巩修桥供百姓免费通行。砍掉官道上6个收费站,人皆以为利。
1076年,曾巩调任洪州知州。
江西爆发瘟疫,曾巩命令各地囤积药材。他开放官家招待所收容贫困户,免费提供食品被褥等生活物资。
疑似患者做完核酸检测,大夫要详细记录病情变化,凭此作为业绩考核标准(分医视诊,书其全失多寡为殿最)。
曾巩在基层忙的脚不沾地,王安石在朝堂中争斗失利。他收到大儿子病死的噩耗,心灰意冷之下辞去宰相职位。
我们羡慕历史名人的光鲜
却总会忽视背后的苦难
两者相加才是真实的人生
真实到让我们不忍直视
乾坤相辅,阴阳相成
王安石垮台后,曾巩加直龙图阁,被派到福州继续蹲点。
当地的盗匪组织发生内乱,老大跑进官衙寻求保护。二把手优化内部结构,成功转型为打劫平台提供商。
只要按单笔打劫上交分润,平台会对打劫者提供技术指导。搞得小孩子买根棒棒糖,都不敢站在大街上吃。
余众溃复合,阴相结附,居人慑恐。巩以计罗致之,继自归者二百辈。
福州的很多寺庙,年营业额已达到上市标准。和尚们争夺首座席位,给官员送礼都是一车一车往家里拉。
曾巩召集僧众公开投票,按照品德和佛理排定顺序。他将任命书贴在大门外,杜绝出家人乱花佛祖的香火钱。
福多佛寺,僧利其富饶,争欲为主守,赇请公行。巩俾其徒相推择,识诸籍,以次补之。
福州太守带着属下种菜,吃不完的就拿到街上去卖。经过巡管大队的细心呵护,每年额外增收三四十万。
巩曰:太守与民争利,可乎?罢之,后至者亦不复取也。
十年时间,曾巩从来没有回京的机会。
他白天处理基层事务,晚上续写自己的《元丰类稿》。一路所见的风土人情,逐渐转化成百余篇端正文章。
年轻学子们慕名拜访,曾巩的态度却非常冷淡。或许他觉得读书写字全靠死磕,没法指点想走捷径的后辈。
然而,一个人若是过于低调,便只能孤芳自赏(巩视之泊如也,负才名,久外徒,世颇谓偃蹇不偶)。
1080年,62岁的曾巩调任沧州知州。
途径汴梁时,宋神宗喊他进宫谈话。这位耳根子酸软的大宋皇帝,到死都在变与不变的困局中纠结反复。
赵顼:安石何如人?
曾巩: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
赵顼:安石轻富贵,何吝也?
曾巩:臣所谓吝者,谓其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
宋神宗默然长叹,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却被压在祖宗基业的五指山下,很难客观公正的评价老搭档。
曾巩被留在京城,改去三班院任职。宋神宗看完他写的财政报告,夸赞道:巩以节用为理财之要,世之言理财者,未有及此。
废话,谁要经历过曾巩的人生,不学会节俭早就饿死了。
1081年,宋神宗想将《三朝》、《两朝国史》编成合订本。
63岁的曾巩被派去修书,只因吕公著对皇帝说:以巩为人行义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以是不大用云。
这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再次走进皇家图书馆。他抚摸着书架上的一排排古籍,回想起当年伏案校对的情景。
物是人非事事休,眼前的主座位空空荡荡,欧阳修早在十年前就病死了。
曾巩逐字逐句的删繁增减,不需要任何人监督催促,只用数月时间便提前完工(不以大臣监总,既而不克成)。
朝廷又让他担任中书舍人,每天编写诏书多达十几份,力求简约而不简单(除书日至十数,于训辞典约而尽)。
曾巩已经年迈体衰,扛不住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他写下《授中书舍人举刘攽自代状》,主动请求告老还乡。
大宋没有退休机制,并对没犯过错误的同志予以优待:活到老干到老,只要没干死,就有机会往死里干。
曾巩的辞职申请多次被拒,只能趴在工位上苦苦支撑。直到第二年深秋,朝廷才准许他放下工作回老家。
因为,曾巩的继母去世了。
猗欤夫人,音徽德媺。
采采足微,女中君子。
吉士之妻,多贤之母。
福寿允臧,伊于谁比。
若是没有朱氏的坚韧大德,曾家兄妹不知会流落何处。一门六进士和南丰七曾的辉煌,或许也不会在历史上出现。
曾巩跪在白森森的灵堂前,回想起昔日种种艰辛苦难。父亲、生母、继母的笑容相继浮现眼前,却让他老泪纵横。
三十年操劳持家,不是亲娘似亲娘。
五十载尽心赡养,不是亲儿如亲儿。
曾巩安顿完继母的丧事,伤心悲痛之下卧床不起。他这辈子活的太过清苦,眼睁睁看着父母妻女们埋身黄土。
秦岭一白冲杯温热的土蜂蜜水,老人的精神才稍有好转。他指着书架上三万多册古籍,笑的像个孩子般开心。
半年之后,曾巩病逝南丰老家,终年65岁。
曾巩生前穷困潦倒,微薄俸禄几乎全用来买书。他想不到自己随手写的信件,会在后世拍卖出2.07亿的天价。
其实,曾巩留下的最大财富不是端正文章,也不是唐宋八大家的名誉,而是史书中看似很平淡的一句话。
巩性孝友,父亡,奉继母益至,抚四弟、九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宦学昏嫁,一出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