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说起来是很久远的历史了。那时我还住在车辆厂,养过狗、兔子、横卧铁轨准备赴死的螃蟹和烧烤店门前红色大水盆里独臂但威风的龙虾。当然,与其说是养过它们,不如说是它们带给我那些平庸残损的记忆。
那时候,我从投影仪射出的光中看见一个兜着红肚兜的孩子,他凝眉怒目,手擎金刚圈、红绸缎,翻江倒海,无人敢拦。我不清楚他在愤怒什么又在伤感什么。最后,他杀死了自己——或许是死了——大人们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死,更不明白什么是死。很多年后,复看《哪吒闹海》,孩子自刎时,我的记忆猛然疼痛了一下,捂住脸,一时间泪水难以自禁。执着赴死、孤独命数…以及独具超越性的意义。当中国的文学艺术鲜有悲剧时,那是儿时唯一接触的一场悲剧。我第一次切实体味孤独、痛苦、遗憾--尽管那样的感受朦胧缥渺,但的的确确猛击住我。而哪吒的善良勇敢不屈坚韧在之后的日子里常予我以长久的期勉。决绝地向着理想奔去时,不会再在乎无穷的悲情。
太阳。
我曾长久地凝望天空,却从未直视太阳,就如不曾直视一场场惨剧。
哪吒紧咬嘴唇,颈上渗着血,眼里分明是泪——哪吒化作了痛仰。是“痛苦的信仰”,是“即使痛苦也要仰起我们的头颅……”
童年那时听到痛仰,痛仰其实已经快死了。
中年迫近青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呼声越来越弱,直至消失的没了踪影,成了虚荣的过去。那时的我不热心政治,只关心如何帅气扭动滑板,吸引小朋友们的目光。张玮玮万晓利周云蓬苏阳李志陆晨左小诅咒,崔健何勇张楚罗大佑陈升林生祥黄舒骏。我除了会笑着唱《织毛衣》、《李伯伯要当红军》之外,没有受到他们带来的任何触动。我从来不知道文青要听这些歌才能被称为文青。
很单调很平庸,太多尴尬瞬间——那些不需要去记录的日日夜夜。黄葛兰的香甜,工厂泳池边消毒水的奇怪气息,冗长的令我失望的虫鸣。当汗水浸透衣裳,我仍不停行走的时候,当我错失掉的头发缠绕住美丽的容颜,当我开始学习一种遁入恐惧的方法,当万念俱灰,当此心光明,当氧气奔涌而来,当不停期待的明天,变成了恨不得迅速忘掉的昨天......等待爱情像等待一场革命,但当革命到来,你却成了个背离逃走傻子。
你说这是自己的局限,你说原谅她吧,你说和我一起枯萎吧、沉沦吧,你说我怀念角落里那个握着铅笔的男孩,你说自己能活下来——带着爱意活下来。春天责备,上路的人,我们却都在路上——那条永无归径的路。
像眼里充满泪水、像我们不能闹我们不能叫、像想起她忘记她、像让人心慌、像向橘红色的天空叫喊、像我在对牛弹琴……这些是极其自然的、水到渠成的事情,甚至不必将其作为一种姿态,我们应该把自己当成方法。
可他们的回应是,捧起尼采、福柯、齐泽克,可他们的回应是唱起过时的歌、说着违心的话,他们打起拳,他们说自己是有思想新一代——他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灼烧自己的太阳。他们教导我什么是文青,他们说:
我们生活多美好。
不必疑惑,这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局限我们的超越我们的伟大一生。
所以请答应我,别做一个文青,你肯定不想和他们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