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坐在角落里的白婉滢,难得有这么清醒的时候。快三十年饱受抑郁症煎熬的她,多少次想要脱离苦海。从前的坚忍不拔帮助她度过了很多难关,包括家世的败落、父母的惨死、族人的离弃和社会的歧视。她本性骄傲,看这一切如同看纷乱的凡尘,再喧闹、再荒唐,都不能撼动她内心的平静。依靠着她的画笔,依靠着她心灵深处那些磅礴的美,她坚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但是,她再镇定自若,再豁达开朗,也终究有不能抗拒的软弱。外界的风雨摇摆不定,她至少还有自己的小窝。简陋也罢、寒酸也罢,都是属于自己的温暖,直到有一天,那属于自己的家也分崩离析了。
闭上眼睛,她的思绪再度飞回到从前,她无比清晰地记得儿时老院落里的热闹。她来自一个大家族,几辈子的人都住得很近,更有相交甚密的邻里走动频繁。家里设了私塾,十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学习是幌子,更多的时候是嬉戏打闹。那个时候的婉滢,被诸多的长辈们宠爱着,她的天地里哪有尔虞我诈!
但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头。先是分了家,族里最大的几支迁移去了东北、内蒙,后来又出了国。她的母亲有哮喘,身体一直不好,这也是为什么到了婉滢这一辈,她竟成了独生女儿。家境也不知为什么突然衰败了,曾经听父亲说过,什么合营、充公一类的字眼,毕竟是小孩子,哪里懂得了那么多。
虽然名义上是大家闺秀,婉滢其实很早就成熟了,毕竟父亲的眉头和母亲的哀叹就陪在她身边。可婉滢也是个内向独立的个性,她知道自己恐怕得面对艰难的未来,因此尤为努力地学画。
而她,也真是对得起自己的画笔,她的所思所想,她对这世界的感受,都能够借着自己的画笔表现出来,她沉醉于此,也越发坚定,越发自信。
在老师的“自然堂”慢慢长大,婉滢早就看到了吕师兄眼里的情意。只不过,她没有动心,也担心自己的出身连累了本来就并不容易的他。在日常琐碎的煎熬中,小心翼翼地活着,在婉滢看来,才是自己最真实的生活。
对于大师兄,她满怀敬意,虽然才是五岁的差异,但最开始他牵着自己的小手,迈过高大的门槛时,婉滢是把他当成长辈来敬爱着的。她始终并不清楚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是爱吗?一定是。但是爱情吗?婉滢不知道。
大师兄从内蒙古插队回来,右臂残疾不能作画,婉滢因此而偷偷地哭了一个晚上。她心疼他,更心疼自己的老师,那么好强的老师啊,竟然没能把自己的一身本事传承给后代。
因为这个原因,婉滢其实是做好了嫁入李家的准备的,她敬爱着大师兄,对老师更是如同自己的父亲。这一切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这么想,所有人也都有这么想。可是,她也不敢特别肯定,总觉得大师兄有苦衷,对她也是若离若即。
直到现在,婉滢还是觉得难过,那么恭谦孝顺的大师兄竟然会和老师翻脸,竟然能惹得老师出手教训。他们的决裂断了父子亲情,也断了婉滢的念想。
当大师兄委婉地告诉她,“不能和她结婚时,”婉滢竟觉得心安了,这让她吃惊,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反而释然了。
再后来,她便遇到了陈屹严。当他将自己从地上搀扶起来,一句话不说,却脱下外衣裹在自己被撕破的衬衫上时,婉滢就认定了这个男人。等了这么久,她不就是要等到一个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吗?她的心终于有了归属。
和陈屹严的爱情,从来都不是风花雪月,他是个警察,不会说甜言蜜语,更不会刻意讨好她。婉滢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丈夫是陪着一起过日子的。根红苗正的他从来都没有嫌弃过自己,他的爱从不矫情,更不势利,这已经足够。
被冬日暖阳笼罩着的白婉滢突然颤抖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那曾经是她生活中最美丽的部分,只可惜才持续了那么短的时光。
一直来来回回摆弄各种物件的刘志君,不经意间看到了白婉滢悲痛的脸庞,不用猜,她定然又是想到了晓晓。他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这一个上午已经够长,该送师姐回去休息了。
“咱们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了,你恐怕也累了吧?”刘志君放下手中拿着的一个鲁班锁,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手。
没想到白婉滢摇了摇头,“不急,我今天的精神比往日都好,难得到你这个屋子里转转,就容我再多呆一会儿吧。”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又顺着货架,慢慢地看了过去。
走了一排,她转到了西边的墙角,那里摆放着两把梨花木的雕花椅子,中间是个小茶台,上面摆放着一副围棋。白婉滢凑了过去,略过一旁的架子时,突然看到了那张玉珏的照片。
“咦,你这里怎么会有这对玉珏的照片?”她干脆凑过去,仔细地看起来。
刘志君心里一动,突然有了决定,“师姐,来,这里坐下,我有话要说。”他搀扶着白婉滢,双双坐在了梨花木椅子上。
“年前,我想了个法子,把顾小玥带到这屋里来了。”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白婉滢的脸。
白婉滢浑身哆嗦了一下,“你真的那么做了?然后呢?”她又是期待,又是紧张,额头上皱纹紧绷着,生怕听到那个“不是”的回答。
“我点了香,”刘志君说道,“我祖母大人留下的‘舒心自在香’。”
白婉滢抬起头来,一副不肯相信的眼神,“你难道懂那套读心术?”
“我只是学了一些皮毛,我一直以为祖父这一支源自前清朝的权贵望族,没想到我的祖母竟然是婉容皇后当年带进皇宫的大姑姑,是萨满教的圣女,其实也就是会所谓的‘巫术’之人。”刘志君用手指拈起一枚棋子,想了想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白婉滢哆嗦了一下,她一直有些怕刘志君的祖母。那老太太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有摄人心魄的光,一晃神,自己的嘴就出卖了自己的心。她曾经亲眼看见过,老太太审问一个家里的厨娘,三五句话,那厨娘就招认了自己偷钱的事实。
“可惜啊,我祖母生了五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祖父一辈子也没有纳妾,生生的一门‘读心术’就这样失传了。”刘志君继续说着。
“幸亏我不是嫡孙,要不然她就把所有的本事都带进棺材里去了。我的这位祖母啊,生怕别人忘记了她骇人的身份。那年政府拆地安门,她居然跑到现场去闹,说了一堆吓人的话,结果把自己送进了警察局。”
“还有这样的事情?”白婉滢也是第一次听说,甚是吃惊。
“也难为了她老人家,从小接受的那套教育,让她多少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虽说现在的解释,她们的所谓‘巫术’类似于心理医生的手段,但我更愿意相信,我祖母眼中的世界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地安门拆了,可却莫名其妙地毁于大火,再后来呢,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如果她老人家能够活到那个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大声疾呼‘看吧,不敬畏天地,就是这样的下场!’”刘志君侧着脸,故意尖着嗓子说道。
“你说,因为地安门拆迁的事情,你祖母进了警察局,那后来呢?”白婉滢没理会刘志君的感慨,反而有些担心地问道。
“区区一个监禁室,哪里管得住她老人家?”刘志君冷笑了一声,“我祖母当天夜里就自己回了家,她割开手腕,用自己的血布了个局,摄了值班警察的魂,或者说催眠了值班警察,让对方打开了监禁室的大门,然后又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她还真是厉害!”白婉滢恍然大悟,心里却有些许的不自在。
“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或者耗费了太多的心力,那之后她就变得越来越虚弱。再后来,她或许是看中了我,传给了我这套‘读心术’。只可惜那时候的我年纪太小,没怎么理解。再后来想要钻研,却早已忘记了大半。”
刘志君不无遗憾地说着,眼睛再次转到白婉滢手上的照片,“一下子扯了这么久远的事情,师姐累不累?”
“我没事儿,你放心吧。那个小玥……”她也把注意力再次转移回之前的话题,有些期望地看着刘志君。
“什么都没有探究到!”刘志君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这个女孩子的意志力超乎常人,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在自己的潜意识里竖起了一层屏障,或者说这层屏障是她的潜意识自己树立的。总而言之,关于玉珏方面的记忆,我一点都没能探究到。”
“那也就是说,你无从判断她是不是晓晓了?”白婉滢有一瞬间的失望,但随后又觉得至少还有可能。
“她看到这张照片时非常吃惊,也对那个地安门的传说很感兴趣。只是我无从判断,她究竟是不是晓晓,这也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原因。”
白婉滢摆了摆手,“不要着急,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许还没有到我们相认的时候。对了,她会不会有后遗症?”
“当时的她,一下子就陷入到我设定的情节之中,你知道我的水平有限,当时也被吓了一跳。我赶紧断喝她,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那就是她手机的密码。”
“为什么要问她手机的密码呢?”白婉滢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方面,我试图将她从古代战争的场面中拽回来,另一方面,解锁开她的手机,找到小峰的微信,把她的定位发过去,这样就可以让小峰把她平安地接走。毕竟小峰不会同意我这样做,而我需要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让她以为自己遇到的是诡异事件,免得后来追查到这里。”刘志君把来龙去脉解释得十分仔细。
白婉滢静悄悄地听着,她其实没有完全弄明白刘志君的这份设计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弟做事情与常人不同,就说这间“集萃轩”,他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可身边的人没几个知道。
“没出事就好,无论怎样,还是要谢谢你的这番苦心。”过了半晌,白婉滢把照片递给刘志君,很明显,她有些失望。
刘志君接过照片,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师姐,如果当初你没有收留小峰,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我知道,那孩子上进,也孝顺,可他毕竟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如今,他很多时候在做什么,也很少告诉我们了。”
白婉滢没想到刘志君会把话题转移到李峰身上,以为他对李峰一直没有查清楚顾小玥的身份心存不满,“别怪他,你都试探不出来顾小玥的身份,李峰一个小警察又能做什么?”
“我不是指这个,是说当初你要不是为了照顾他,那晓晓也就……唉,算了。我又多嘴了!”他看到了白婉滢突然变得惨白的脸庞,赶快停下了话头。
“小君啊!我知道你的一番苦心。可是,当日里出错的人是我,怎么能怪到孩子身上!李峰的身世多么可怜,他的父亲平白无故被陷害,丢了自己的性命。我不过是帮了我应该帮的。”
“可是,也因为他,你被陈大哥怀疑,才有了后面那么多的错事!”刘志君感慨地说着,对白婉滢的固执也是无可奈何。
“人啊,很多时候不是面临选择,而是面临自己的良心和道德。对于大师兄,我心怀敬仰,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他那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才把小峰托付给我,我如何能辜负了他?”白婉滢坚定地说着,神情坦荡自若。
直到今天,白婉滢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自己刚刚下课,李飞蕴就出现在小学门口。他胡子拉碴,面容苍白,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当时的婉滢心里一沉,她只有在老师的葬礼上见过大师兄类似的样子。
李飞蕴看着白婉滢,他苦笑着,眼睛里却含着温柔,“滢滢,师兄有一事相托,是件难事,很难的事。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托付给谁?”他的话说得很慢,很犹豫,那里面有愧疚,还有期盼。
白婉滢几乎想都没想,“大师兄尽管吩咐,只要是婉滢能做到的,万死不辞!”
于是,李飞蕴带她去了自己的家,第一次见到了李峰。那时候的他只有四个月大,胖嘟嘟的小脸,粉嫩粉嫩的。当时白婉滢自己的女儿晓晓快九个月大了,和这个小娃娃是完全不同的类型。白婉滢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他,到后来,听了李飞蕴的介绍,她心里更是为李峰难过。
“大师兄,我相信你的话。可是,你真的确信小峰的父亲没有参与走私案吗?既然所有的证据都是指向他,你怎么还这么肯定?”
“因为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兄弟。你和他不熟悉,可你和师兄我熟悉吗?如果有人说,我做着走私违法的事情,你相信吗?”
“那怎么可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白婉滢有些着急,急急忙忙地说道。
但是,那一天的下午,从白婉滢把李峰抱在怀里开始,她的生活便再也没有了平静安宁。一桩接着一桩事情发生,让她猝不及防。本来一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走私案,却先是把大师兄牵扯了进去。然后,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了嫌疑犯……
“屹严是个直心肠的人,他其实最担心的是我,也因此,他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以至于后来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要知道,我如何能让他明白我对于老师、对于‘自然堂’的感情!没有老师,哪里有后来的我!”
“师姐,你别激动!这也怪不了陈大哥。要怪只能怪梅倚霜,她真是个阴险毒辣的女人。明明一切的祸端都因她而起,她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你!在陈大哥面前编排了那么多可耻的谣言,居然说晓晓是大师兄的女儿,真是让人痛恨不已!”刘志君越说越气,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棋盘上的棋子被震得移了位子,他连忙一颗颗重新摆了回去。
“罢了,都已经是陈年旧事。她的一生也是孤孤单单地过去,我宁愿相信她的良心始终是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