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很微妙。
我常常在暮色沉沉中同母亲擦肩而过,当我结束一天的学业回到家,母亲往往正提着包出门。母亲值夜班这几年,正逢着我青春里郁郁少言的时期,于是两个人不觉中就变得不再亲密。
“龙骨汤留在锅里,记得吃。” ,“嗯呢,知道了。”。当母亲再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捂着被子睡着了。几乎每个上学的日子都难得与母亲对话,这不仅源于时间的恰好交错,更多的是我累得不愿开口的缘故。甚至后来,我干脆恐惧起来,恐惧同母亲讲在学校发生的事情,恐惧告诉母亲一些我异常的情绪。一种十分尴尬的关系渐渐织成网,罩住母亲和我。母亲大概比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这层尴尬的关系,每个周末,她早早就出门去和阿姨们逛街打麻将,十分恰到好处地避免了偌大屋子里两个人都不说话的局面。
但从前绝对不是如此的,记得初中的时候,我谈了第一场恋爱,母亲比我最要好的朋友还要先知晓。彼时我每天同母亲在一起吃晚饭,我会主动把这一天学校发生的一切值得讲的事情告诉她,她绝对是她们那一代人里获得最开明的人,她从不会避讳告诉我一些所谓少儿不宜的事情,而且她看待青春期恋爱的态度开放得过分,她固然没有像美国电影里的那些家长一样教我如何谈恋爱,但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灌输恋爱实践的重要性,她甚至曾试图用一种刻意得有些突兀的方法来表达她对禁止早恋这项规定的不满,即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在每一次家长会之后说一通早恋压根就不该叫早恋之类的议论。母亲那时候偶尔要出差,我很讨厌缺少母亲的晚饭,我难以习惯一筷子接一筷子代替了一筷子接一堆话的进食,我觉得餐馆的菜比我母亲炒的好吃一点,但我食欲总不佳。
我和母亲生活了近十八年,我从未和母亲吵过一次架,我也很听她的话,毕竟她很少对我做什么要求。印象中唯一一次我正面和她起冲突也是以一个荒诞的结局告终。初一的寒假,凌晨一点了,母亲一次又一次穿过客厅,我睡觉时往往很敏感,因而听到母亲的一切动作,包括翻箱倒柜的慌慌张张。我起床去看,发现母亲的鸡眼竟然又发作起来,明明才刚做了手术,母亲一瘸一拐走回房间,我说陪她去医院,她说不用,早点睡。因为隔天六点我们就要坐车去广州看望爸爸,而一贯晕车的我如果没睡好只会更加严重,母亲十分强调这一点,催促我上床睡觉,我看出母亲很痛苦的样子,于是我顶嘴:“现在睡也不能睡好了,我扶你去医院吧。”“你快去睡觉,我睡一会儿就好了,现在不用你来担心!”话一出口,母亲便后悔了,她开始语气缓和,向我道歉,然后温柔地哄我去睡觉。我终究还是扶着母亲下了楼,冬天深夜的风可真冷啊,一下子吹开我身上余存的温暖,我思及父亲外出的这几年,我和母亲二人生活,却好像没能真正照顾到母亲,一种油然的愧怍瞬间生出来,眼泪不争气地哗哗往下掉。母亲对我的情绪敏锐到可怕的境地,她一看见我哭,没说一句话,也兀自哭起来。于是在深夜路灯恍惚的寒风中,我搀着母亲去到医院。那一路,尽是哭声,谁都没有讲一句话,我们都懂得彼此哭泣的缘由。
母亲现在同我相处,尴尬局面往往都被很好地规避,即便内心深知,也决计不会溢于言表,我们习惯把所有情绪藏进海面下的冰山,仅仅露出小小的一角,这并不是为了欺骗外人的耳目,这是自欺式的相处模式。包括喜怒哀乐,皆不会对彼此道出口。譬如对我进入高三以来每况愈下的成绩,母亲延续一贯放养的政策,她甚至连退步两个字眼都回避;再譬如我得了一个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奖金颇为丰厚,我试图像第一次拿稿费时那样请母亲吃一顿饭,可是深夜听到母亲归来的脚步声,我终于还是没能下床开口邀请母亲。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恐惧着什么,但我清楚,我不再习惯于同母亲一起进餐,甚至于抗拒一张餐桌上坐着我们两个人,因为我一旦想象两个人面对着不断用筷子扒饭的场景,我就全身泛起一阵尴尬无比的疙瘩。
我夜间依然睡得很轻,但我不再踢被子了,我懂得自己把被子捂得紧紧实实。可母亲仿佛还未习惯我的某些成长,每次深夜归家,她都要跑到我床前来视察一番,每次来访,我都故意闭着眼睛,然后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掩门。前几天很热,我掀开了被子,母亲仿佛对此感到很开心,她轻轻为我盖上被子,连着几天都如此,又一次我偷偷把眼睛打开一条缝,看到眼前的母亲发际线出奇得高,不知是不是窗外路灯的缘故,她有几条发丝反射着银光。我常常在书里读到这样的情节,作者极言偶然不经意间发现父母的白发时何等触目惊心,太多人写过这样的场景,有时候看到,我都会不自觉想起“滥俗”二字。但其实有些画面,是不在它是否烂大街的,你真正见到的一刻,依然会发现不同的东西,这和你在书或者电影里见过多少次,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那些场景都是别人构绘的,自己画一次,真的会感动。
今早天气预报寒流来袭,天又要转凉了。但不知为何,我夜间觉得很是闷热,于是用力掀开了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