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对老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从手术室推回病房后,妻与肇事方就开始忙着为我找护工。
肇事人的妻子对病房里一个身材短粗,稍显木讷的男人说:“快给你领导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那男人支吾着,从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估计是嫌他表述不清,肇事人妻子从他手中抢过电话,开始十块二十的砍价,声音越来越大,后来终于意识到病房里另两张床上还躺着人,于是,拉着妻闪身出去,顺手关上门。
房间里的男人显得心神不宁,嘴里念念叨叨,听来听去仿佛就这么一句:“也不拿自己的手机打。”
在病床上辗转不适来回扭动的我,看着他在边上踱来踱去,已经猜到他大概就是护工,也揣测到他不安的原因,语气不甚友好的说:“打一个电话,应该花不了几个钱吧。”
“你不知道,我那是外地号码,打电话算漫游。”男人满脸无奈的解释。
电话终于打完了,妻走回来,指着男人对我说:“这是王师傅,护工,这几天晚上我不在的时候他来照顾你。拜托了王师傅。”
晚上,待屋里的人都离去以后,坐在凳子上的男人把手机掏出来摆弄了一番,嘀咕着:“下午那个电话花了我三块多。”
这便是我见到第一面的老王。
二
昏昏沉沉的闭眼躺着,耳边有人问:“喝水吗?”
睁开眼,是他。
这才意识到嘴唇爆皮,身体缺水的程度似一条行将干死的鱼。
“王师傅,您帮我找根吸管,再把杯子盛好水放到桌上,还有...对,再把尿壶放到床边的凳子上,就没什么事了。”
“好好。”老王一一照办。“这杯水凉了现在就能喝,这杯还有点热,先在这放一放。有事叫我。”
熄灯前,老王撩开围幔的帘子:“你记一下我的电话,万一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怕听他抱怨,从没给他打过。
三
第二天,病床靠门的病友出院了。于是,这间就成了双人病房。
老王并不是我一对一的陪护,他原本是照顾靠窗的那位,而我住进来后,因为临近春节,护工人力紧张,他的领导决定让他一托二。老王后来告诉我他因此一天可以多拿一百多块钱。
四
靠窗病床躺着的是个“妈宝”型男人,在我住进来之前,老王已经照顾他三四天了。“妈宝男”六十多岁的老爹从他入院第一天就整宿陪护,加上老王,犹如上了双保险。
“妈宝男”每天晚上总要折腾两次,翻身,起夜。似乎住院时间的长短和身体上自理能力的增强没有任何关系。他老爹和老王也习惯了这种节奏,连带着我体内的生物钟都会在十二点和三点准时叫醒我。
“妈宝男”的老妈负责送三顿饭,媳妇晚上必来看望。一家人每晚都上演病房聚餐欢乐秀。
在这两个小时里,老王似乎成了房间里多余的人。
每到这时,他会过来问我是否订饭,前几日我毫无食欲,吃几个妻送来的鸡汤馄饨便觉胃胀,身体里似乎只需要大量的水去补充。
“王师傅,您吃饭去吧。”
“不急不急。”每次他都是这样说。后来我发现的确没必要急,因为他每天的晚饭不过是把中午多买的米饭加上些剩菜去开水房热一热罢了。
五
“妈宝男”体型硕大,食量惊人,术后似乎变成了“貔貅”,让家里人看着他圆硕的肚子犯愁。
这日半夜,“妈宝男”忽然大呼小叫喊肚疼,弄得他爹和老王又用开塞露又铺尿不湿,灯火通明的静候良久,一声惊天巨响,满屋恶臭难当,众人连忙大开门窗,害我屏吸蜷缩在被里,在呼呼过堂寒风中度过了一刻钟。隔着围幔,我能感觉到老王的身影在厕所和病床间来回奔跑,弃废物,打热水...
待一切消停后,围幔轻轻拉开,老王轻声细语的问:“要不要起夜?有事叫我。”
第二天早上,“妈宝男”精神矍铄,叫住老王说:“唉,今天你跟你们领导说一声,我后天出院,从今天起就不用护工了。你让他来结一下帐。”
说完,“妈宝男”顿了一下:“你还要和你领导说,当初我们给的钱是一对一陪护,后来...”他指了一下我。“你们加人可没给我减钱,你和你们领导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老王无奈的看着他。
沟通了许久,最终免了“妈宝男”16元的发票钱。
连着两天,“妈宝男”没再理过老王,老王成了我专属的陪护。
六
刀口的疼痛渐渐减轻,胃口开始恢复。对我是好事,但辛苦了妻。
每天中午她会带来许多饭食,蔬菜和汤。
虽然看护费里包括了饭钱,但每次进门她都会招呼老王拿他的饭盆分出一部分食物,老王起先客气的拒绝,之后熟络了,便也能坦然接受,于是,每到吃饭的时间,病房里的成了两家人的欢乐时光。
此时才发现,其实老王非常健谈。
七
“妈宝男”第二天就要出院了,晚上,他老爹显得异常轻松,特意洗了澡,躺在另一张空病床上早早的打起来呼噜。
十二点左右,旁边的“妈宝男”连声“爸、爸”的呼唤,他爹估计是太放松,竟沉睡不醒。发现没人回答,“妈宝男”声音越来越大。
钢丝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老王也醒了,他在等待“妈宝男”的爹醒来。
终于,老王不再等待,抄起夜壶奔向“妈宝男”的病床。
我觉得,老王干了件挺爷们儿的事。
八
“老王,咱俩早上吃油条吧,麻烦您下去买一下。回头给您钱。”因为住院,我口袋里除了手机什么都没有。
老王披上那件皱巴巴的旧外衣往外走。
一会儿,老王回来了,不光有油条,小米粥,还另外给我买了一个鸡蛋,而我注意到,油条的包装纸是不同的,他递给我的有田老师商标,而他自己手里拿着的却裹着早点摊上的油纸。
妻送午饭的时候,我告诉她早点是老王买的,妻心领神会,马上拿出五十元钱给老王,老王像被烫了似的连连摇手:“别别,早点花不了几个钱。”
妻说:“您先拿着,以后几天买早点用。”老王这才小心的把钱叠好,放进自己皱巴巴的上衣口袋。
九
“妈宝男”出院了。
我开始享受这一天的单间特护。
“泡泡脚吧。”老王一半是征求意见一半是命令。
老王照顾“妈宝男”五六天,我没见他提过这样的建议。
“好,谢谢。”温水的诱惑打消了所有矜持。
洗脚水端来了,暖暖的水似乎让浑身的血液开始活跃。
“老王,您原来在老家干什么?”
这句话勾起了老王的话匣子,亦或是他一个人憋闷的太久太久。
“我在老家是正经的瓦工,我还和你说,我是这些人里唯一有护理证的。”老王不无得意用手指着门的方向画了个大圈,那样子仿佛把整个医院都划了进去。
“我过去给建设兵团种地,但黑土地越来越薄,干不下去了;我就在家养牛,本想着为大型牛奶企业提供奶源有保障,却最后拼不过那些用添加剂的,所以也黄了。
“人家收牛奶的时候不检验吗?”
“加的是一种什么乳糖,灌水,一斤能出十四斤,上交的时候根本化验不出来。”老王比划着。
“那您...”
本希望老王会断然否定,却真心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奢望无理。
“我后来也加,不然饲料钱都赚不出来。”
“后来您就出来干这个?”
“唉,我去年还在老家给人干工程呢,结果,到现在一万多块钱工钱没给结,你说怎么办。只有出来干这个。”
临睡前,我对老王说:“老王,您的折叠床太窄了,晚上就在隔壁那张床上睡呗,反正也没人了。”
“不不,那不合规矩。”老王连连摇头。
十
第二天,妻早早来到病房,周围的餐馆多半关门歇业,她带来一大袋肯德基汉堡。
妻说:“老王,我特意买的多,一块来吃吧。”
老王推脱着:“你们吃你们吃。”
“老王,别客气,我估计平时你也舍不得。”妻直率的说。
老王些许扭捏的摇摇头:“真没吃过。”
妻从包里又拿出一件我几年前穿过的厚外套:“老王,你的衣服太薄,这件衣服你试一试,不喜欢就扔了。”
这次,老王没有推辞,估计是出门真的很冷。
握着包装纸,老王自言自语:“汉堡还真好吃。”
十一
第二天早上,洗了澡,换了药,感觉生命重新回到体内。老王帮忙拿着东西,送我和妻下楼。
在车旁,老王从口袋里掏出些发票和一些零钱,递到妻手上:“买早点剩的钱。”妻与他推搡了半天,终于塞回到他口袋里。
与老王握了握手,还没开口,他倒抢先说:“在医院不说再见。”于是彼此笑笑,挥挥手,就此别过。
路上,妻握着方向盘,双眼紧盯前方,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刚才你洗澡的时候老王和我说什么?”
我没有出声,等着听下文。
“他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碰到像咱俩这么好的雇主。”
我忽然觉得羞愧难道,因为不知做了什么让老王说出这样的话。我俩不约而同的沉默起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车轮下延伸到远方的路。
十二
窗外,破五的爆竹声连天响起。
我知道此刻有许多“外乡人”无心参与这欢乐,他们正孤独的散落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努力寻觅着那越来越微小的生存机会。
老王注定属于他们中的一员:身在北京,魂在故乡,心在路上。
2017年2月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