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认为我正确过,正确只有一个,大家都在穷其一生在错误中寻找,谁也没正确过。——王朔
我坐在码头的地上,看着远处来来往往的黄包车,嘴里叼着根稻草,面前横着一张牌子。
如果你要问这个年代的上海什么最不值钱,我会很不屑的瞥你一眼,然后吐掉嘴里的稻草,告诉你:人命。
我是一个半职业杀手,我有一把只能打五发的左轮手枪,我有块牌子,上面写着一块大洋杀一人。
像我这样明目张胆的人并不少,但每天警察都能从大桥下捞出这种人的尸体。
杀人是个高薪职业,但收入并不稳定,我另外一份职业就一个码头卸货工,我曾无数次看着手里的五发左轮,想象着五个大洋够不够我安静的过完下半生。
1.
“帮我杀个人。”
他身上穿着牛皮的风衣,领子竖得高高的,还带着一副墨镜,两只手插在兜里,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抬头一直看着他,用脚踹了一下我面前的牌子。
他两只手从兜里拿出来,摘掉皮手套,一枚闪亮的银色铜板掉在我面前,我没有看铜板,还是看着他,他貌似犹豫了一会儿,递给我一张照片。
“百乐门前门领班,刘忠。”
刘忠的背影显得消瘦,正脸倒是四四方方,人如其名,看起来忠厚老实,他在更衣间,我在他身后的窗户边。
“刘忠,有人花钱买你命,我杀人有个特点,临死前会让他说说自己的心事,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刘忠听到我的声音显然有些震惊,但当他转过身看见我的枪口的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他看了我很久,才开始慢慢的褪去了工作服。
“我叫刘三黎,初来这上海的时候老板看我忠厚老实,给了我名字叫刘忠。”
他又陷入了沉默,我一手扣着耳朵,一手用枪指着他。
“没了?”
“没了…”
“那一路走好。”
“等一下!”
我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人在临死之时总会被无尽的恐惧包围,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接下来他求饶的戏码。
“不是没了吗。”
他没说什么,慢慢的打开了衣柜,我握紧了手枪,一步跨到他身边,枪直接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这是我攒到现在的钱,我求你帮我个忙。”
他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盒子,示意我他并不是想耍花招。
“盒子里有个照片,我希望…你帮我杀了她。”
我瞥了一眼盒子,扣动了扳机。
一朵绚烂的血花喷射而出,盒子随着刘忠身体应声落地,银晃晃的大洋丁零当啷的散落一地,我捡起那张被血覆盖的照片,顺手拿了一枚大洋。
2.
我在她化妆的时候把枪顶在了她的后脑。
“百乐门当家舞女佘莉,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我杀人有个特点,你死前可以说说你的心事。”
佘莉的表情惊恐到扭曲,甚至抵着她后脑的手枪都在跟着颤抖,我无奈的把手枪从她后脑拿开,退了几步,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你可以开始说了。”
她全身都在颤抖,像一朵被暴雨打落的玫瑰,眼泪混着她刚擦好的胭脂流了下来,滴在桌子上。
我等的甚至有些不耐烦。
“再不说,就直接上路吧。”
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看了我一眼,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她没有求饶,也没有继续哭泣,反而擦干了眼泪,对着镜子补起了妆容。
“你知道吗,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外表,我并不是一个好女人,我能有今天的位置也是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得来的,在这个时代,女人,就是个玩物…”
她边卷头发边说,我竟看的有些入迷,不得不说,这女人真的不简单。
“你是个杀手对吗?”
我压了压帽子,点了点头。
“我左面抽屉里是我攒下的首饰细软,你帮我杀个人。”
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甚至还在我面前没有顾忌的换上了她最爱的粉色大花旗袍。
打完枪里第二颗子弹,我拉开了抽屉,最外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最里面有个女士皮包,我打开皮包,掉出一张照片。
揣好照片,我顺手拿了一块大洋。
3.
我第一次遇到这么难跟的人,他的行程捉摸不定,我跟了他很久才发现他一个规律。
他每天都会去古铜巷尾吃上一碗面,但每天吃面的时间都是不定的。
我在对面架了个卖烟的摊子,一直等着他出现。
时机不早不晚,他吃完面正好日落,我终于在老巷的巷尾把枪抵在了他的腰上。
“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的声音低沉表现冷静,虽然语气中带着一点害怕,但仍然遮不住那股上位者的傲气。
“上海南方商会秘书长罗朋。”
“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多言了,谁叫你来的,出多少钱,我出双倍,三倍都行!”
我不禁嗤之以鼻,钱这东西,还真是万能。
“我这枪,掏出来就收不回去了,我杀人有个特点,说说你的心事吧。”
令我震惊的是他居然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背对着我开始磕头,嘴里念叨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类似话语,中间仍旧参杂着几句翻倍给我钱求我饶他一命的词汇。
我蹲在地上,示意他不要再磕头了。
“你为什么不转过来对着我磕头?”
“我…我懂规矩!只要看到了您的脸,我就真的死定了!我没看我没看,您就饶了我吧!”
“南方商会秘书长…呵…”
我打出了第三颗子弹,我甚至有些可怜他,直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原来这就是高位者,似乎当金钱这样的东西都已经失去赋予它的价值的时候,所有以它为掌控的高位者都变得一无是处。
可笑的是又有无数人发疯一样认真的追捧着这样变质的泡影,让它压弯了脊梁,跪在了地上。
4.
我又回到了码头,坐在原来的地方,面前还竖着那块牌子。
我突然想到一个十分诡异的事情,我亲手杀掉了百乐门的前门领班或许是件小事,可我杀掉的还有百乐门的当家舞女和南方商会的秘书长,这样身份的人死掉上海应该闹得天翻地覆才对。
我无数次的在想这个问题,直到我强烈的求知欲让我站在了南方商会驻地公馆的门口。
毫无异样。
我不相信,我在黑暗中蹑手蹑脚的潜入罗朋的办公室,我期望能从这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我刚刚从窗户上翻进屋子的一瞬间,罗朋办公室的灯一瞬间亮了起来,我下意识的一个地滚滚到旁边办公桌低下。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多天。”
一个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传来,这声音让我无比熟悉,但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不用躲了,出来吧,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我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果然,只在对面迎客沙发上看到一个叼着雪茄的男人。
“好久不见。”
他笑着说,他笑的很儒雅,头发被梳得油亮,一身西装合身又大气,浑身上下充斥着高位者的气场。
“是你!”
我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就是那天第一个让我杀掉刘忠的那个人!
“你一定很惊讶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薛庭,上海南方商会主席,同时也是百乐门最大的股东。”
我可以想象到他的身份有多尊贵,但也完全没想到他就是在上海可以一手遮天的薛庭。
他缓步走到旁边的书桌,拿起一瓶红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了我,一杯他拿起一饮而尽。
“别怕,我知道你会来,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他们的死讯都是我压下去的,今天我就一个目的,就是麻烦你,杀了我。”
我没接过那杯红酒,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他把递向我的手伸了回去,把原本给我的那杯也一饮而尽。
“你知道什么是孤独吗?”
他看着我,一股无形的气场在他身边散开,让我有些不适。
“孤独就是你拼命的拥有了你所想要的一切以后,你却失去了自由。我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女人有女人,可是呢?我走到哪里都会被牵制,我做的决定甚至可以掌控一个时代的命运。你看外面这个漂亮的世界,它是什么,它是魔鬼,它让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备受煎熬!”
他情绪很激动,边说边疯狂的笑。
“但是,请你记住了,我就算想死,也不会随随便便的死,刘忠代表了低层人,佘莉代表了中层人,罗朋代表了高层人,而我,代表的就是一个掌控命运的神!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很疯狂,连眼睛都充满了血色,他像一个孤独的疯子,孤独到疯狂。
其实我一早就猜到了刘忠佘莉和罗朋三个人的关系,基本就是简单的玩与被玩,抛弃与被抛弃的关系。
“你疯了。”
“是的!我是疯了!那又怎样?我很开心啊!我就算死,也是可以掌控别人死亡的人,而你,你个底层人,你只配,给我当枪!”
他的眼睛狠狠的瞪着我,我慢慢掏出了枪,指着他。
他坐在地上又疯狂的笑了起来,两只手肆意的搭在沙发上。
我冷冷的看着他,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直到他笑到无力,才用猩红的眼睛瞪着我。
“你为什么不开枪?”
“一块大洋,杀一人。”
他愣了一下,转瞬又开始大笑,边笑边不住的嘲讽:
“活该你个最底层的垃圾人,呵,一个大洋,老子把所有钱都给你,买你手枪里的所有子弹!”
他话音刚落,我扣动扳机,一朵妖艳的红花在他眉心爆开,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会变的死寂。
我从他口袋里搜出了装满支票的钱包,从里面拿走了一块大洋。
我没再回码头,也没再当杀手,我的左轮手枪只剩一发子弹了,我不想在用它来杀别人了,你要问我这个时代的世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我会郑重的告诉你:是人命。
因为最后那一个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