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个烦躁的下午,炙热的下午,浑浑噩噩的下午。我满身疲惫地穿过熙攘的人群,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锁上门,将身子狠狠地摔在床上。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我翻了个身,抽出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盯着它,脑子一片空白,布满血丝的双眼半眯着,不知道该不该接,约莫半分钟的震动后,自动挂断,我把手机丢在了枕头边,起身要去厕所,又一声震动自枕边传来……
挂了电话,走出屋子,喧嚣的世界将我淹没,就在刚才,我听到了世界上最令我清醒的声音。
半个小时的路程,我走了将近一个钟,路上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故意放慢脚步,使我多出一些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情。我长吁口气,抹把脸,转过另一条街,看到了那片很久没有光顾的大排档。
穿过觥筹交错的食客,我落座最里边的位置,点了瓶啤酒,才抬起头打量起对面的女人。短发,棱角分明的面颊,明显消瘦的双肩,我的心猛地一痛,眼角开始酸涩。
“吃吧,我点的。”她说话了,却没抬头看我,齐耳短发恰好遮住了她那双眼睛,只顾低头跟一碗炒粉较量。略微沙哑的声音,跟电话里一样,却更加分明地透着一股倔强。我看到不大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烤食,揉揉眼角,就着刚刚上来的冰镇啤酒,开始大吃特吃。两人一阵大啖猛嚼,各自强装镇定。
许是很久不喝啤酒了,刚刚两瓶下肚头便晕晕沉沉。似是在默默跟我较量,她面前的空瓶已经摆了四个,我不想示弱,拖过来一瓶白酒,晃悠悠地将两个玻璃杯灌得满溢,她瞧见了,伸手要抢一杯,被我笨拙地避开了。一杯下肚,辛辣地烈火自胃里烧起,两杯下肚,我的面色已然惨白。却仍旧颤抖着端起了第三杯。
“啪--”一声脆响,我手里的玻璃杯碎在了地上,一瞬间四周死静死静,我茫然四看,大排档的众食客纷纷扭头看向我,我挤出一个惨然的笑脸,回过头去,短发的她已泪水潸然。我伸出手揩掉她脸上的泪珠,拍了拍她的面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了?”,她没回答,黑色眼眸映出夜幕里初上的霓虹灯。
我跌跌撞撞地被她扶着往外走,胃里面翻江倒海,穿过食客们各色眼神,终于走到了僻静处,我停下来:“去我那里吧。”我指的是我的那间小的可怜的出租屋。她摇摇头,领我继续朝黑夜里前行。我随着她,一路吹着夜风,两人都不再说话。我的酒已然醒了大半。其实我以前很能喝,白的啤的,从没有怵过。可是五年前的那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失了魂魄的可怜人。
不知走了多少站路,行人逐渐稀疏。大排档那里我问出的问题,她一直没有回答,可我知道她终究会给我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是多么地可笑或可悲,痛心和残忍。我都能接受。前面的她终于停了下来。“上去。”她说。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色,也听不出她的语气是命令还是带有其它感情。夜风送来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我挺胸深深呼吸。
五年前,我上高中,学习成绩一直令各科老师骄傲。班里有个女生,她和我同村,每天披散着长发从我家门前走过,她的脸是圆的,鼻是尖的,嘴巴总是微抿,飘扬的发梢不时送来清淡的桂花味儿,令我痴醉,我暗恋她两年半,从初三到高二,高二我跟她摊牌:“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她淡淡一笑:“就等你开口了!”。于是,我牵了她的手,吻了她的唇。那时候我们犯了很多年轻恋人常犯的错误,我们将所有心思花在了对方身上,因此断送了父母和老师们的期望。高考未过分数线,爸妈并不知道我的恋爱情况,只道我是发挥失常,于是花钱找关系送我进了复读班,我的她却被其父母送进了亲戚远在他乡办的工厂,那段时间,每晚一顿电话粥成了我的精神食粮。复习班里,战火十足,每个人苦大仇深,慷慨赴死。而我,却常常发呆想她,笔下寥寥草就的均是她的速写。根本没有心思复读,终于,我病倒了。躺在医院里,父母送过来学习资料,和可口的饭菜。我勉强食用,待他们各自上班,便扔掉书籍,望天发呆。最终我下定了决心。半夜里,借着尿遁匆匆逃离病房,粘热的夜里,扛着头部的隐隐痛楚,独自买了南下的火车票。
进了旅馆,她径自上楼,显然已提前开好了房间。我避开老板娘打量的眼神,迈步跟了上去。楼道里没有灯,只有脚步声,我不知她在这里住了多久,显然很是熟悉。避开一个个堆放在楼道里的杂物,她推开了一扇门,停步回身看我,面容隐在阴影里,不辨悲喜。
“还是把灯打开吧。”我停在门口说话,月光从屋内的窗帘后透过来,偏偏躲开了她,全部照在了我的脸上。
“这个房间……”,她停顿了下:“没有灯。”她的语气是婉叹的,释然的,也是慵懒的。
“好吧。”我走了进去,月光足以令我将房内的设施一目了然,床,椅子,衣柜,电视,台灯,热水壶,旅馆的标配。除了这些,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床单洁白而平整,我坐了上去。扭头看她,她关上门,走近我,说:“有些累了,我先洗澡。”她坐在我的旁边,毫不避讳地褪尽了衣衫。我略微尴尬地扭动了下身子,她不理我,站起身仔细叠着衣服,借着月光,我看到她洁白的躯体上,影影绰绰缀着些疤痕,我心一惊,欲言又止,她叠好衣衫,抬手将落在眼前的短发挽在耳后,平静地说:“我会给你答案,一切的答案。”
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好晚上十一点钟。
我点了一根烟,陷入了回忆中……
出了火车站,我站在人潮之中,面对一个陌生的城市,车站十一点的钟声令我记起自己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但我的头已不痛了,且浑身充满了力气,因为有一个我最爱的人在前方等我。有她,这里便不再陌生。
敲开她的宿舍门,我假装镇定地对着惊讶万分的她打招呼:“你好!请问你是我的爱人吗?”她抛掉手里的饭盒,扑进了我的怀抱,我也留在了这个工厂打工,虽然很辛苦,但只要有她,我每时每刻都很快乐。我们搬出宿舍租了一个单间房,很小,又很大。
一起炒菜做饭,一起喂对方食物,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看午夜电影,一起吃大排档,一起坐在宽阔的马路上吃冷饮,一起愤骂万恶的资本家老板,一起讨论英俊的某明星,一起精打细算买东西,一起去吃几个星期才去一次的肯德基,一起存钱,一起期待这座城市的房价赶快泡沫。我们像所有外出打工的情侣一样,过着贫苦又甜蜜的小日子,如果没有那一天来临的话……
那一天毫无预兆。一起用过早餐后,我和她先后进入了自己的工作区,中午下班,我拨她的手机打算一起去一家新开的快餐店尝鲜。结果手机关机。我去她的工作区寻找,却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说她已经下班了,问有没有其他人跟她一块儿出去,都说没有印象,我猜测她或许回了趟家拿东西,碰巧手机没电而已。但心里不甚踏实的我也打车回了趟家,没有人。房门紧锁,打开后,仍是早上出门时候的状态,没有人在我之前进来过,我的心开始慌了,我顺着来路一直找到了工业区,依旧没有人,我再次来到她的工作区,期望她已经在那里正常上班了,可是,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彻底慌了,拼命地打她的电话,疯狂地问路人,疯狂地揪住她们领班的领子质问,疯狂地把整个工业区找了个遍,依旧,没有人!晚上,我去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大排档,步行街,商场,影院,马路,朋友家,依旧见不到她,她,就这样消失了。那一天,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六个月零三天。
第二天,我报了警,他们让我别着急,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个人之后,让我在一张卷宗上签了字就走了。那一个星期,我都呆在出租屋内,我打过她爸妈的电话,他们告诉我已经有警方询问过他们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亲闺女去了哪里,之后就是对我一番质问,谩骂,痛哭。我挂掉了电话。心情烦闷异常,接着是我父母的来电,我烦躁地挂了,可是他们依旧执着地拨通我的电话。无奈之下,我接了起来。因为没有复习而私自南下打工,我其实一直和爸妈处于冷战当中,他们在电话里悄声安慰我,我流了泪,痛不成声,父母让我回家。我拒绝了,我要呆在这座城市里,一直呆下去,直到找到她,或者她找到我为止。
第二个星期,我开始了寻找,先是贴寻人启事,大街小巷到处贴,为此,我几乎用脚丈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寸。然后上寻人论坛,QQ群,校内网,朋友圈,微博,一切我能用到的手段,都用到了,她依旧没有出现。有一天,我发完启事,累得躺在床上,想,兴许她在跟我玩捉迷藏,小孩子的游戏,突发的兴趣,她就是躲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找不到她,她也不会主动,否则就是认输!于是我对着房间里的空气说:“我输了,你出来吧!”可是没有人回答我,我走出房间,来到街上,说:“我输了,你出来吧!”依旧没人回答。我不放弃,走到我们曾经去过的每个角落,哀声喊道:“我输了,你出来吧”。
2.
我抹掉眼泪,嘴里的烟一口没吸,浴室里的哗哗水声还在,我却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我做过无数次的梦,我拿下烟,对着手背烫了下,很疼。我笑了,眼泪又流了出来。
那一年冬天,警方给我电话,说是在山东的某个传销窝点有了她的消息。我立刻丢下工作去了山东,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大概十八九岁,他告诉我,以前据点来过一个女孩儿,和我手里相片上的她摸样很像,刚来时候又哭又闹,就被关紧闭,男孩儿给她偷偷送过食物和水。后来那女孩儿跟同屋的另一个大姐闹了矛盾,被打了,再后来就没见过那个女孩儿了。估计是被送到其他据点了吧。男孩儿说了自己的猜测。虽然依旧没有找到她,但我还是谢过了男孩儿。
又有一年,我十一回家探望父母,刚上火车,手机就接到了一条陌生的信息。那时候因为在很多论坛发布了寻人启事,都预留了自己的电话,总有好心人给我提供线索,虽然大多没有什么用。
发信息的是位姑娘,她在浙江鞋厂工作,前天厂里来了很多新员工,其中有一个女孩儿和我要找的人很像,并在短信中附了照片。那是张侧脸照,的确和她非常像,我立马在下一站下了火车,连夜坐大巴去了那位姑娘所在的鞋厂。和她碰面后,通过她把照片中的人约了出来,在电话里我听出对方的声音并不相像,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那是个潮湿多雨的季节,当我站在厂门口焦急地等待之时,天上的积雨云越积越厚,最终瓢泼大雨呼啦啦从天而降,我没有伞,用手遮着眼睛,看到一位穿着浅蓝色长裙的女孩儿打着把花伞,自雨中走来。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无奈地笑了笑。她的确不是她,但长得非常相像。我在雨里站了一个钟头,什么都不做,就看着她。她也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多么希望她就是她啊。可惜她到底不是,非常可惜!穿浅蓝色长裙的女孩儿听过我的经历,也很同情,我们终于找了一个没雨的地方,一个面馆,我请她在那里吃了碗面,她吃面的时候身体前倾,轻轻用手拢着自己的长发,这样的动作,我无数次在我的她身上看到过。那一刻,我不能自抑地哭出声来。
之后的几年里,我和那个浅蓝色长裙女孩儿间歇地保持联系,只因她长得像她。后来她嫁人了。家乡本地的小伙子,我还随了礼并送上了祝福。而我的姑娘,始终没有出现,直到今天。
浴室里的水流声停止了。我很快抹了把脸,捻灭烟头。月光改变了角度,走出来的她藏在黑暗里。只有轮廓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走上前,紧紧抱住她。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到她身体的颤动,我怕弄疼她,又松开臂膀。
“别。”她吐出一团幽幽的桂花香。随即环抱住我。我轻轻将她托起,稳稳地放在床上。我侧躺在她的旁边,手握着她的手心里只一阵又一阵地激动。我怕在她面前流泪,就拼命忍着,却又一次决堤而出。
“你到底跑哪里去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在这个城市一直等你,等你,等你……”我泣不成声,像个孩子。她抽出手来,抱住我的头,把我的脸紧紧跟她的脸贴在了一起。我从她潮热的面庞上感觉到了泪水的温度。她一直在流泪,在黑暗里,在无人的夜里,在没有我保护的日子里。
“我也在找你,可是,我找不到你!”她低声嘤嘤哭着。“但是,我现在找到了,你就在这里,就在我怀里。”她把我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你再也离不开我了……”她的身体剧烈颤动,“而我,也不允许你离开我……”她的泪水顺着脖颈流在了胸前,混着我的眼泪粘在了床单上。我们像五年前在出租屋里那样,相拥而眠。
但这样的夜怎能睡得着?等我们都哭累了,哭痛了,又哭醒了,才面对面坐起身来。
“五年了,我习惯了黑暗。”她伸出胳膊让月光照在自己苍白的皮肤上,手指轻轻撩动,像在月光河里划船。我看到她的手腕处,有烟头烫过的痕迹。我伸手将她的胳膊捉住,环在胸前。
“能说说吗?”我把头伏在她的肩上。
“那天早上,我进了车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握住她的手,给她所需的勇气。我能想见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
“四个小时里,一切正常,中午我出来吃饭,才发现忘记拿手机,反身回去。由于是吃饭时间,公司大楼里十分安静,一路上没有看到其他人,拿到手机后才发现没电了,为了及早和你相见,我从大楼后面楼梯的近道往楼下走,刚刚走过一个拐角,就被一个男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我用力挣扎,却感觉自己渐渐没了力气。”说到这里,她看向我,“你知道这烫伤是怎么来的吗?”我不说话,等她回答。
“我被人迷晕之后,一路上只感觉像是飘在云里,又像沉在水中。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就处在这黑暗当中。”
“当时我非常恐慌,等慢慢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自己被人反锁在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屋外有人说话,但我听不清楚,门的隔音非常好,无论我怎么拍打,外面人根本就没有回应。但我只能这么拍打着,我想尽快看到你,也想在黑暗中弄出些声音,否则自己会疯掉的。我当时怕极了,手一直在抖,我不确信这是真的,或许只是个梦,但拍打在屋门上的手传来的痛感还是令我失掉了这最后的渺茫希望。“
一整天过去了,没有人进来过,我拍打的频率渐渐低了下来,然后在饥饿和黑暗中昏睡了过去,半夜里,我不确定是不是半夜,反正从门缝里没有透露出任何光源,突然一双手将我按在了地上,接着胳膊像被针扎了一般疼了一下,然后那双手就离开了我,退进了黑暗里,接下来的几个钟,我像跌进了一团棉絮中,浑身没有丝毫力气,然而却十分地惬意,舒服,精神上,肉体上前所未有的满足。等我清醒之后,我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毒品。”听到这里,我手一抖。
“之后我很快地染上了毒瘾。那些毒贩们对此确定后就放松了对我的监视,小黑屋的铁门也就常常打开了,我走出去,看到了无边的防风林,低洼的山谷和一片片黄土堆就的土丘,我还看到了另外几个和我一样命运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毒瘾发作的时候蜷在地上的姿势和我一模一样。毒贩们有时候并不忙于给我们注射,而是斜着眼似笑非笑地观看我们的窘态,我学会了从地上捡烟头烫自己来减轻痛苦。除此之外只有用力地将头撞击地面从而使自己昏厥。”
“我逃过很多次,每次都自己主动回到了那个黑屋前,因为毒瘾发作的感觉太难受,这辈子我不想经历第二次。六个月后,那是个冬天,从毒贩手里接过他们新研制的冰毒后,我自己主动注射进了胳膊,然后自己躺在小黑屋的地板上等待效果,或许是新制冰毒品质有问题,我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飘飘欲仙的感觉,而是身体剧烈抽搐,眼睛,鼻子都渗出了血滴,毒贩里一个医生摸样的人看过我的症状后,立刻让其他人把我抬起来。之后一路颠簸,我被送到了一个接近县城的地方,那里有个小诊所,门口档了一个黑黝黝的布帘,我撕心裂肺地嚎叫着,那是最痛苦的一次,整个身体好像要爆裂一般地胀痛,而身体的感觉神经却比之前更加敏锐,大脑也始终没有昏厥,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他们在我胸口直接注射了一种药剂,刚开始清清凉凉地,像一粒冰,后来慢慢变热,又像一团火,从胸口烧起来,然后燃遍全身,我再也经不起痛苦的折磨,终于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小诊所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我踉踉跄跄地逃了出去,我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吃东西,饥饿像一条河将我淹没,我跑过早餐摊,抢了三个包子,跑过成衣店,顺手带走了一件羽绒服,就这样我在这个小镇上活了下来。自从在小诊所里被注射了那种针剂之后,我的毒瘾竟奇迹般地再也没有犯过。我尝试用各种方式联系你和我爸妈,却总是被人当做疯子和乞丐而难以接近电话和网络,我像乞丐一样在小镇上流浪。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往县城方向走,只要找到派出所,我就彻底获救了,然而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山村小镇距离县城有一百多里的路程,曲曲折折的沿山路令我走到崩溃,当时我的脚上穿了一双夏天的运动鞋,路的两旁都是经年不化的雪,只走了约莫二十里路,我的腿脚就一丝感觉都没了,我害怕冻坏脚,就坐在地上使劲揉搓,这时一辆摩托停在了我的面前,车上的人摘掉头盔,对我微微一笑,那是个很像你的男人,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我向他寻求帮助,他说他可以帮忙,但今天有事儿要去另一个小镇,我向他借用电话,他直言自己没有手机。”听到这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有问题,但我没有轻易打断她的回忆。
“我只好坐上他的摩托,就这样我轻信了他,任他将我带入了另一个泥淖之中。”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挣开我的怀抱,双手在刚刚叠好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根女士烟和一个打火机,她为自己点上了,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背对我半躺在我的怀里,升腾的烟雾和黑暗在用力媾合,我低头吻她的头发。
“刚到一个小镇镇口,一群人便围了上来,一口一个老师地叫他。这群人年龄从二十到五十不等,却统统叫他老师,令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其中一个脸庞红扑扑的小姑娘挤到跟前说‘严老师,大巴晚上就到。咦,这是新学员吗?’严老师点点头,走到我跟前说:‘你很有运气,有一趟大巴今晚就发车,来来来,我跟大家介绍,这是我们的新同学,大家鼓掌欢迎!’,随即一阵如潮的掌声自周围响起,我有点不太自然,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怎么一下从陌生人变成了同学了。但看到大家对这个严老师十分尊重,也就放下心来。下午吃过饭,那些学员们就围到我和严老师的周围,一个头发花白的学员主动向我介绍自己,有了他的带头,其他学员也纷纷自我介绍,看到大家的坦诚,我也仔细地向他们介绍了自己,听到我离奇被绑强制吸毒经历后,他们纷纷大声谴责毒贩,并柔声安慰我,说,到了他们这里就像回到了家,这是个温暖的集体,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了。听到这样的话,我竟然感动地落了泪。后来谈得多了,才知道他们都是这附近镇上的居民,这次主动聚集要跟随严老师到外地学习致富之道。听着好多学员嘴里都念叨着致富之道,我还有些好奇,没来得及询问,大巴就来了,学员们鱼贯而入。我跟那个脸庞红扑扑的小姑娘坐了并排,她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则由于困顿早早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大巴已经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城市,跟小姑娘一打听才知道大巴竟然行了整整一夜,现在已到了山东济南。大巴在一处环境拥挤的居民楼前停下,我急于下车寻找派出所,没想到,却被接车的两个壮汉一边一个夹住了胳膊,我惊恐地大声呼救,那些刚刚下车的学员们纷纷上前帮我,却被严老师挡了回去,他面容严肃地说,我们这种民间集资营销手段一直不被政府承认,如果让她去了派出所,我们团队岂不是面临危险?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他对我说,还是用那种特有的磁性,我却从骨子里感到了深深的寒意,因为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传销当中!”
3.
“我依旧被关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房间。”你看,我是不是跟黑暗很有缘?她仰头瞧我,我俯身又在她眉间深深一吻,她能把这些曲折惊险的历程当做故事来讲,已然令我佩服,但我也深知,可怕的,还在后边。
“但这次我没有叫喊拍打,这里既然就在城中村,那么向外界求救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他们迟早会放我出去,我首先要想办法融入到他们之中,获得信任,才能谋求生路。这是当时我冷静下来后作出的计划,当天晚上,有人给我送来了饭菜,简单的白米粥和馒头咸菜。那是个带着眼睛的大男孩儿,大概十八九岁,像个大学生,他说话声音很轻,告诉我他们不会伤害我,看我情绪稳定,就做自我介绍,然后跟我慢慢攀谈,像聊家常,我说了自己的经历,他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简单地说了句保重,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他是个好人,可惜帮不到我。”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想起了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儿,现在应该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但愿他的人生一切顺利。
“由于我情绪稳定,很快就从禁闭室里放了出来,我跟外面大约三十来个男女老少一样,每天上课,讨论,吃饭,学习,睡觉,在这里,对财富的渴望,对富人的仇视,对正常价值观的严重扭曲,常常上演,看着一个个本来拥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为了一个被别人吹嘘的天花乱坠的空目标,毅然离开以前的正常生活,来到这个‘大集体’中,经过‘洗脑’再把亲戚,好友,一个个拉上这条不归路,我常常会产生一种莫大的悲悯,从而忘却了自己的处境。我曾碰到过一个老大姐,四十来岁,丈夫早死,自己辛苦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到头来,却被自己的孩子拉进了这个传销窝点。我有心帮她,就常常跟她谈心,看到她每每说到丈夫和孩子就大颗大颗的泪往地上砸,看到她谈及民间集资营销和资源连锁经营却一脸的狂热和向往,就暗地里仔细跟她辩解这种‘金字塔’式的分红方式根本无法令我们这些底层人员有一分钱的收获,她急了,红着脸跟我争辩,实在争不过我,就向管理人员举报,说我没有认真听课,思想没有纠正过来,一直策反他人叛离大家庭。”
“就这样,我又一次被关了禁闭,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可笑,人们为了利益可以倾家荡产,甚至出卖亲朋,我的努力根本无法撼动这棵传销大树。于是我做了决定,赶快逃离这里。第二天,组织让我到其他居民楼拜见高级领导,再重新取一次经,上一次课。我在两个高大男人的陪同下迈出了居民楼,刚刚迈步到门槛处,我就突然加速往外冲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喊救命,那两个男人在后面死命追赶,并从地上捡起任何可以拣到的东西扔向我,以图将我击倒在地,然后再捆住我,这是在传销窝点里常常上演的戏份,有很多被骗进来的人就是这么逃跑的,但往往不是方向选错,往人烟稀少的地域跑,就是运气不好被一砖撂倒。我知道哪里有派出所,哪里有巡逻民警,和男人拼体力,我当然拼不过,当我拐过两个路口之后,他们距离我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我在下个路口看到一名身穿警服的人,就拼力奔了过去,气喘地说,警察救救我!”
“结果没救是吗?”我突然问道,她点点头,抬起右手,重新把烟送到嘴旁,吸了一口,借着月光我看到她的右手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一直延伸到腋下。她也注意到我看她的手肘,就轻轻把烟吐在了伤痕处,道“那个身穿警服的人只是个保安,他看到跟随我冲过来的两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就扭头走掉了。就在那个路口我被那两个男人摁倒在地,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捆住,几乎是拖着我往回走,路上有很多破碎且锋利的玻璃,我胳膊上的伤就是这样来的。”我点点头,伸手把她嘴边的烟拿走。
“吸烟太多会伤身。”我说。她笑了笑,在我怀里挪动了下身子。
“我被抓住的那个路口其实离最近的公安局就隔两条街而已,我没有跑过他们。我当时以为被抓住不过又回到那个传销点,以后还有逃脱的机会,可谁知,那两个男人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将我压入了一辆面包车内,当时我的胳膊流了大片的血迹,衣服几乎全湿透了,他们根本不管这些,一个人在前面开车,另一个在后面看管我,两人不时地用浓重的地方方言快速交谈着,我虽然听不懂,但从他们兴奋的脸色和口气当中,我知道自己又落入了危险当中。我很快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那时,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你把我救了出来,我们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每天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玩闹,一起拥抱,这是个一辈子那么长的梦。当我醒来时,周围一片黑暗,我还以为自己寿命终结衰老而死了,然后下了地狱,当时我还在纳闷,自己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儿,怎么到了这黑黢黢的地狱来了?然后才知道,只是梦醒而已。我发现手臂上的伤口被人包扎了起来,浑身的衣衫也似被人换过。摸着是一种干燥,棉软的材质,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却猛然发现离我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又或者是一个幽灵,他不说话,像一团黑色的雾气,飘在黑暗里。几乎与其相溶。那个幽灵终于还是开口了:‘妮子,你莫怕!我是你王大哥。’”
“可能你已经猜出来了,我被绑架然后卖给了别人。那是一个十分偏远的小山区,而那个幽灵一样的王大哥,就是买主,他的腿有残疾,走路一晃一晃,他无父无母,四十好几还未成婚,几乎就是村里最老的光棍了。可他的心地并不坏,你可能看过电视剧《阿霞》,他跟里面的男主人公很像。我猜出了自己的处境,也就镇定了下来,我跟他讲自己的经历,希望他能放我走,但是没用。他花掉了自己半辈子的积蓄,不可能轻易让我离去,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不会强迫我就范。于是阿霞的人生和我相逢,我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疲惫。被人绑架的这两年里,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伤痛。能在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身旁歇一会儿,可能也算是老天对我的补偿了。王大哥跟我讲他的童年,无忧的童年,他的少年,被鄙视的少年,他的愤懑,不公,还有自卑。他的苦难不比我少多少。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后半辈子安慰他,照顾他的那个女人。所以等我养足气力后,我逃跑了。那是三年前。我撬开门锁,逃进黑暗里,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有逃!逃!逃!累了,就快步走,恢复了体力就慢跑,我没有停歇,从晚上一直跑到白天。”
“可是,我迷路了。十万大山不是我一双柔软的双脚可以丈量得完的。当天色完全亮起来时,我发现自己前后左右全是山,我像陷入了迷魂阵,饥饿和疼痛从胃部和脚底蔓延全身。我爬上一段山梁,想看看方向,却脚下一软摔到了梁下,等我醒来时,就到了医院,我的后背摔出了一个豁口,缝了二十多针。”我抚上她的背,那里有条淡淡的伤疤,沿着脊椎攀到脖颈,这是苦痛的印证,也是勇气的来源。
“我不知道是谁将我送到的医院,我只知道病床旁边有一部电话,我拿起它,摁下了你的号码!”我一惊,蓦然想起自己曾经接到过一个陌生的固话号码,不过那是我手机因为没电重启才看到的未接来电 。
“那一次响了很久,但只有报话员冰冷的声音,……”她说到这里,眼睛开始潮湿,我用力地吻了吻那道伤疤,道,“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儿的,呵呵。”她很轻松地说。我就更加内疚。
“我又拨打了父母的电话,可惜也仍未打通。之后病房的门被打开了,是一个男人,他看到我拿着听筒,箭步窜了上来,一把扯掉了电话线,并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嘴里边骂着,你个疯婆子,啥时候能安分点?他的表演是给随后进来的医生和护士看的,我被他定义成了一个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女人,身份是他的妻子,我苦苦哀求着医生和护士们相信我,却无济于事,他们量完我的体温,并给那个男人交代了几句,就迅速离开了病房。我面对着眼前这个剃着短寸,穿着灰白T桖的男人,发出了自己最强烈的愤怒,他回馈给我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巴掌。之后几天,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生怕我趁机向外界求助,等背上的线拆了之后,他便背着我出了医院,途中我朝他的耳朵狠狠咬了一口,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又是一个黑暗的屋子,他用铁链锁住了我的脚。“
我知道,接下来最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他用胶带封住我的嘴和双手,他用自己的暴力和粗鲁玷污了我,一次又一次。他告诉我,别想离开这个屋子,一辈子都别想。从那时起,我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他的奴隶,也更加恐惧这无始无终的黑暗,每天最希冀的就是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希望进来的是你,是父母,是警察,是任何的其他人,但千万不要是那个禽兽。可是又一次次失望。”我抱紧她,很希望她不要再讲下去。我在黑暗里摇头,可她并不看我。
”他除了每天给我两个馒头充饥,其他的时间都在蹂躏我,他压在我的身上,喘着粗气,高潮时候,嘴里模糊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而我已然无动于衷了,那段时间我像一个木偶,一个行尸走肉,一个充气娃娃,一摊烂的不能再烂的肉!”讲到此处,她终于丢掉了之前的冷静。她在发抖,在流泪。而我要给她温暖,那些年我不在她身边时所欠下的。
“转机出现在两年后,我是从周边环境的冷热来判定季节。那是个春天,当房门打开时候,我嗅到了久违的花香,本以为这一刹那很短暂,却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温暖的光线从个头矮小的孩子身后射到了我的脚边,是的,那是个孩子,背着黄色书包,头戴小黄帽,一副将要上学的样子。我伸直腿,让光线洒在我的脚背,而眼前这个天使,则歪着头打量着我,我仰起头看那阴影里的小眼睛,约莫五分钟我才想起向他求救,由于我的嘴不能喊叫,所以只能剧烈地扭动着身躯,以此证明我挣脱束缚的决心。他有些害怕,稍退了一步,开口道‘姐姐,你很痛吗?’他指我的脚踝,那里因为刚刚用力而挣破了皮,出了血。我用力点头,眼里一片哀求,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小天使,救救我!救救我!”
“是我爸爸把你锁住了吗?他接着问,爸爸?我愣了一下,随即又用力点了点头,他还要说什么,却被一只凭空出现的大手提了起来,‘告诉你多少次,这里不能进来的!’那个禽兽,恶魔的声音,我大声嘶吼,却只能发出沉闷的呃呃声,天使的声音又响起‘你为什么要锁住那个姐姐?’‘我们在玩一个游戏!’恶魔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尽量细声软语,随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重回到黑暗当中。我不能确定自己的求救,是否准确地传达给了天使,但这是我所有的希望,我只有安静的等待。那一刻我的求生欲望无限的扩大。”
“那天,他给我送来馒头时,告诉我,从明天开始,我可以走出这间屋子,但只能在院子以内活动,并且陪他的儿子玩耍,不能有任何求救的行为,否则,我将生不如死。我已经尝试过了生不如死的滋味,如何能被他的恐吓吓到?第二天,我见到了那个孩子,他是那个男人的养子,一个月前刚被收养,或许为了养老,我不关心,我只关心院子周边可以利于逃生的环境。终于在黄昏的时候,我利用那个禽兽打盹的时刻,翻越了一段矮墙。当我站在矮墙上向外望时,一阵眩晕感突然袭来,令我从墙头摔了下来。长期以馒头充饥而导致的营养不良成了我逃脱的阻力。他将我扛了回去,简单地跟养子说带我去医院看病,随即将我塞进了一个面包车内,我听见引擎突突突的声音,手脚反困的姿势令我使不出丝毫的力气。”我捉紧她的手,胳膊不自觉地颤抖。
“我被带到了另一个黑屋里,我发疯似得乱踢乱打,我彻底癫狂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黑暗,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虐待,我把头狠命地撞击地面,我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我朝黑暗里猛冲,一次次撞在坚硬的墙壁,我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头,让血液在喉咙里拼命地倒灌。我疯了,瘫了,死了,又活了!”
“别讲了……”我嘶声道。
“听我讲完它,亲爱的!”她安慰我,并用手抚摸我的脸颊,似乎那个陷入绝境的人不是她,而是我。我咬紧嘴唇,摇着头,她反把我抱住,揽在怀里。那一瞬,我的颤抖停止了。
“那时我躺在地上,身上冷得跟地板一样。我除了睁开眼,身上再没有一丁点力气。但我渴望看到点什么。就一直睁着眼,于是在虚空里看到了一个影子,是黑暗的影子,是影子的影子,是一切的影子。“
她的瞳孔在放大,看着渐渐暗下来的房间,脸上的表情有种怪异的安详。
”那影子告诉我,死了,才能活着,黑暗了,才又见光明。这是箴言。神的箴言。”
“我见到了神,那个看到我受尽折磨,才来现身拯救我的神。”她语气缓慢,眼睛发出微微的光,似悟得了无上的智慧。
“神告诉我,要习惯黑暗,要爱上黑暗。要爱你的敌人,那个你最恨的人。因为,他其实是最可怜的人。我虔诚地遵从神的启示,我跟恶魔说,我爱你!他蠕动着身子,喘着粗气骂道,‘疯子!神经病!’我跟恶魔说,‘你很可怜,我要爱你!’他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朝我的脸上啐了口唾沫。提起裤子起身走了。我看向虚空,神在对我微笑。我知道,我做到了。”
“我问神,何时能死?它沉默了,很久才答道,生死无异,如其在上,如其在下。我躺在地上,笑出声来。一年之后,我被人救了出来。当我重新站在阳光下时,我竟是惧怕这光明的。我遮着额头,像遮住自己的存在,在收容所里我只呆了一个白天,就跑了出来,神在哪里?我四处寻找,跑丢了鞋子,磨破了脚也终无所获,拯救我的神消失了,我成了孤儿,我在黑暗里游荡,不敢走近白日。我成了疯子,在人群里又哭又笑,路人尽皆避让,我获救了,却迷失了。我自由了,却又重新被自己禁锢。我想不起给你,给爸妈打电话,想不起回到S市“
“最后,我累了,就走进了一家路边小店,店主是个满身纹身的中年男子。”
“他说,要刺青吗?我点点头。躺在榻上。”
“他问我,刺什么图案?”
“我困倦地说,重生。”
月光完全消失了,黑暗降临,这是夏夜里最暗的时刻。星光了无。她推开我,起身走到窗前,张开双臂。我看到流畅的线条自她的脊柱中心延伸而出,轻柔地淌过漂亮的蝴蝶骨,攀上她的双肩。那是双翅膀图案的刺青,泛着青色的光芒。纹路复杂又迷人。
她转过身,面对我:“漂亮吗?”
我上前拥紧她:“非常漂亮!”
她俯在我的肩上,轻声道,“请你带我飞————!”
夜风袭来,亦是淡淡花香
有时,我们习惯黑暗,只因它在我们的生命里,扮演着快乐或痛苦的最强见证。
————后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