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臃肿的脸，准确的说，还很油腻。豆大的汗珠在脸上向下流淌着，像是一抖就能落下几盆油水。天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整天用油洗澡。这张肥胖的脸上带着一副死板的黑框眼镜，眼镜腿深深地镶嵌在两旁的肥肉里面，像是动一下就会露出两道深深的凹槽。这张脸的上方是一片没有头发的地中海，这片地中海在阳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油亮，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顶了一块肉色的玉石。阳光经过这颗玉石发射出能把人眼睛照瞎了的光芒，没有人敢直视它。这张脸摇了摇，两块脸蛋像是装了水的袋子一样被惯性带着一起摇摆。中间的嘴唇都快被这两个水袋子夹没了，如果不是嘴还在动，或许没有人能发现这张脸上还有张嘴。这张嘴每动一下就嘟起来一下，很滑稽。这幅脸低下来，脸下方的下巴瞬间跟脖子挤成一叠轮胎。不过此时，这张脸背着太阳光，这幅脸上的丑态被藏在阴影当中，没有人能看得清楚，只有一副被太阳光映衬出来的轮廓，跟佛祖似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台下的人们都齐刷刷地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当然，现实生活中不会有人长得这么夸张。但是在李明轩的笔下，这么夸张的脸显得无比栩栩如生。这张胖脸的原主人校长现在正站在全体师生面前，上半身穿着白领短袖，下半身穿着系着皮带的黑长裤和黑皮鞋。他那圆嘟嘟的胖手拿着演讲稿，那张被埋在脸里面的小嘴够着话筒，大声朗读着充满煽动性的话语，强行让自己的装出一副标准的领导做派。即使演讲台再低矮，都无法拉低他的气场。校长的背后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令台下正在给他拍特写照片的宣传部小哥不得不蹲下来找一个能把他和五星红旗框在一起的仰角，不然会被扣工资的。
此时此刻，李明轩正站在演讲台下。所有包括他在内的学生，都被四周的教学楼围在一片大天井里面。从这个天井网上看，只有高大的教学楼，和被教学楼遮挡后的长方形的天空。太阳光从天井上方照下来，被无情的教学楼隔绝之后只有一半能照在大天井的地面上和校长以及少部分离演讲台近的学生身上。四周的教学楼都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高考喜报，至少对学校领导来说就是喜报。每层楼的墙上都贴着光荣榜，上面是刚刚毕业的上一届高三学生的大头照。这一幅幅疲惫不堪却像是用钩子钩起嘴角的笑脸实在是显得很滑稽。每一年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学期，也就是新一届高三学生开学的学期，整所学校都会按照领导的指示装点成这幅大红大紫的样子，真是一个优良的传统。根据领导的话，就是“要以一个朝气蓬勃的气氛来迎接新高三”。毕竟这所学校是一所全省的重点，不打扮打扮就对不起自己的名号。
“新一轮的挑战即将到来，亲爱的新一届高三同学们，让我们携手共进，奋战高考……”校长在台上激情澎湃地讲着，神情、语气都特别标准。
李明轩在台下的学生群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左手拿着一小张纸和垫在下面的手机，右手用2b铅笔偷偷地画着手中的画。他的个子并不高，瘦小的他留着一个寸头。相貌平平的他放在人群中瞬间就能埋没。再加上身穿跟其他人一样的标准的蓝白校服，就更不可能被发现了。但为什么他会跟一群高大魁梧的同学站在最后一排？原因只有李明轩自己清楚。他推测，今天这么重要的高考动员大会当然是要让精神满面的优等生站在最前面，不然宣传部小哥照下的照片就太难看了。
不过正好，他早就懒得听台上那个顶着地中海的米其林轮胎人的讲话了。校长的演讲李明轩刚入学那会儿还会听一听，但是两年过去了，他都对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形成了抗体。他早已经摸清楚了其中的规律，什么“砥砺前行”、“携手共进”，每次讲话无非就是在同一个模板句式下，把这些特殊词汇套进去。看来老师们平时让他们写文章用模板的方式已经在校长这里得到了“深入贯彻”，不愧是校长，“身体力行”啊。李明轩不喜欢这样子，对他来讲，当一件事情失去了新意之后，它就没有再被关注的意义了。所以，现在还不如利用空闲时间，照着校长的脸，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纸张上练练自己的漫画水平。从一个陈腐的东西上创造新的东西，不比这无聊的演讲有意思多了？
显然，李明轩的班主任党老师不这么认为。强迫症晚期的她，怎么能容忍自己的站得整齐划一的学生们出现一个不和谐的元素呢？很快地，当李明轩感觉到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时，他手中的铅笔和都被刷的一下从背后抽走了。等他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党老师一幅铁板一样的脸。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是党老师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皱纹。估计为了让自己的脸能多板上几年，她花了不少功夫来保养呢。
好家伙，这脸比校长那张轮胎脸有意思多了，下次就对着这张脸画！李明轩心想。
但是党老师根本不在乎李明轩怎么想。她拽着李明轩的衣袖，准备将他拽出队伍单拎出来罚站。李明轩急了，倒不是因为自己要被拎出队伍，毕竟他也知道自己从来不属于这个表面上站得整齐划一的人群，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画作被党老师在拉扯中揉坏。
“老师，别！”李明轩大喊着，他一定要保护这张刚被他创作出来的脸。他伸手去抓那张脸，但换来的是党老师更加剧烈的拉扯。李明轩这时意识到了一个错误，他不应该去伸手，因为这样只会让死板的党老师认为他是在反抗而不是想去保护那张画，并且还会吸引到一堆目光。
站在前排、两边的同学和老师们纷纷眼光似箭一样地聚焦向李明轩和党老师。舞台中心从校长那里转移了。一瞬间，好像全校的人都盯向了他俩。只留下台上还在沉寂在自己世界里的校长。
“别什么别！你看看你在搞什么玩意儿？”党老师把已经在拉扯中揉皱了的画扔到了李明轩头上。李明轩眼睛一闭，没有抓住，画掉到了地上。其他人看见了这幅画，纷纷凑过来看，然后都哈哈大笑，接着吸引过来又一帮人。
“哈哈，画得什么玩意儿？”
“你还别说，蛮像校长的！”
“只有他这种人才会画出这东西！”
“这傻逼又惹事儿了！”
……
在嬉笑声中，李明轩慢慢跪在地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把自己的画一点一点抹平。
“干什么呢，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党老师冲着散成一锅粥的学生们大喊。
这群学生里，只有站在前排的韩涵没有冲上去。作为全班最了解李明轩的人，他自然知道李明轩接下来又要做客党老师的办公室了。但是他不敢走上前去，毕竟前排离校长近，不敢乱动，只能透过人群略显担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明轩。对韩涵来说，李明轩最神秘的地方在于他的背影。每当他被班里人嘲笑、被老师责骂的后，都会漏出这个把全世界挤兑在外的背影。就默默地背对着所有人，什么话都不说，包括韩涵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李明轩在这背影后面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是悲伤，还是不屑？不过除了韩涵，也没人有功夫猜测。这些人只会陷入一场旁观者的狂欢中。
不知道李明轩此刻在想什么？
总之，在这场升国旗仪式中，原本排列得跟一块块方块的队伍瞬间散掉了，只留下台上脸都绿了的校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