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婚礼我可以成为一个『新人』,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痛苦有更多想像力的人……」
──林奕含
不愿意被听见的痛苦
提早离席的女孩在属于她的日子留下一段话,我不想议论她的离,但请暂且让我谈谈她的留。
和多数人相同,我对她的了解来自于报导者及女人迷的两篇专访,还有几篇她本人写的散文。如同外表,她的文字很美,诗一般的修辞能让句子站起来跳舞;然而,她并没有把这些明星般的文字安置于城堡花园中,而是和她一样,活在医院、精神病房,以及巨大的痛苦里。
痛苦仿佛成为了她的主题曲,不是那种会让人成长,用来衬托其它主题的痛苦,而是痛苦纯粹的本身,她希望读者也能感同身受。她说:
「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样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被救赎。我要做的不是救赎谁,更不是救赎我自己」
她形容自己是「恶意的作者」,但我宁可说她是「痛苦」的信差,她孜孜不倦地想告诉歌舞升平的人们,痛苦是怎么一回事,仿佛这是她生下来最重要的事;或许是因为,她也是「痛苦的」信差,遭遇与疾病让她长久深处痛苦之中,若痛苦本身不值一提,她的生命也跟着不值一提。
我不禁想,这位信差本身已经够辛苦了,为何还要如此努力工作? 她说,精神病让她失去了爱情亲情友情,大家都透过正向话语表达关心,却没有人愿意倾听她心中的骚乱、创伤与痛苦。
我明白了,人的本性是趋乐离苦的,若她是苦,人们必然也远离了她。无法被理解本身也是一种痛苦,或许她的努力是想消弭与世人的隔阂,哪怕只有一厘米也好。痛苦可以被忍受,然而孤独却很难。
连痛苦都需要政治正确
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理解曾罹患癌症的年轻人,在康复后如何去看待生病的经验。生病与治疗本身就很痛苦,更别说所带来的生命历程的停滞,有些人甚至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对大多数的受访者而言,他们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或说服自己,为何要经历这些痛苦;因此,他们努力地找出生病的意义,像是有位受访者告诉我,生病反而让他意识到人生的短暂,不再浑浑噩噩过日子,重新建构此生的目标。
相对于这些正面的经验,有位受访者却截然不同。她是一位罹患乳癌的年轻女性,生病让她失去乳房、男友的感情,以及对人的信任。她带着不削的神情,告诉我生病只带来痛苦,而痛苦就只是痛苦,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她更对周遭要她坚强、正向的人感到愤怒,她控诉着社会的虚伪,连生病都得当一个好病人,或硬是要把生病当作一件好事。
另一位受访者也告诉我,感觉因为生病而被人区隔了,例如旁人称赞他「好勇敢」、「很了不起」,对他来说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他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配合治疗罢了。然而,这些称赞听久了仍让人飘飘然,不知不觉中,他习惯扮演「模范」病人的角色,像是去演讲,告诉其他病人如何调适心情之类的。
我的研究让我看到,我们的世界并不希望看到、听到、经验到痛苦;痛苦可以,但要政治正确、勇敢不能哭、坚强地站起来。
电影〈海滩〉中,一群西方人乌托邦似地活在某个海角乐园,唱歌跳舞其乐融融,直到有位成员被鲨鱼咬了,在缺乏医疗下身体不断衰败,所发出的哀嚎声让人听了不安烦躁,后来大家决议把受苦的人搬到偏远之处,听不见哀嚎后人们又恢复歌舞升平。
听来荒谬吗? 或许这就是我们所属的世界。台湾光是思觉失调(精神分裂症)患者人数就有二十多万,超过我的家乡基隆的人口数的一半,更别说其他种类的精神疾病。然而大众却很难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被安置,或者说是隔离在病房与偏乡的疗养院里。
生理上的疾病也同样,现在每四人中就有一位会罹患癌症,但直到我因为实习的原因踏进了安宁病房,我才体认到原来癌症会带来这么多巨大,甚至是无解的痛苦,这些都是我以前未曾听到、或者不愿意去听到的。
病房仿若一个奇异的空间,将痛苦与外界隔开,但这个区隔是虚假的,因为每个人总有一天都会踏进去。
痛苦的真善美
「我想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痛苦有更多想像力的人」,这句话击中了我。
从事咨商工作多年,直到如今我仍不断发问,究竟心理治疗是什么? 我何德何能,能透过言语「治疗」另一个人? 我所问的并非理论或技术的层次,而是这份工作的本质。
我们的社会需要、且欢迎心理专家,来解释现象并告诉人们该怎么做,例如何谓情绪勒索、该如何因应等等,许多当事人来看我,正是希望我帮他解决问题、至少能指引方向。不知不觉中,我也期待自己能符合这些期待,尤其是在与年轻当事人会谈时,由于我多长几岁,更容易以长辈角色自居,告诉他们关于如何看开的人生道理。
然而,这些道理充其量只是一种指教,过度使用的话反而成了要求、甚至是一种压迫,正是当事人想从生活中逃离的那种压迫。从当事人的表情看来,很多时候道理与建议并没有用;真正有「疗效」的,是对于他们痛苦的理解与疼惜,这往往会带出珍贵的眼泪。有些当事人会硬生生地把眼泪收住,连忙道歉,甚至问我「每天都接收这些『负面』能量一定很辛苦吧」。
其实一点也不,因为痛苦从来就不是恶意,痛苦是真善美。
痛苦是真实的,它从来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也是快乐的孪生。因为我们以为不会有人喜欢痛苦,所以我们习惯将其掩盖。然而痛苦却是那么想被听到,直到有天,人隐约感受到了彼此的善,才稍稍放心将珍藏的痛苦显露出来,所以痛苦也是珍贵的;而当痛苦真的被听见、珍惜与理解时,人与人之间真诚相会所产生的美,顺道带来了疗愈的可能。
或许,就一位心理治疗师而言,他所带来的疗效取决于对他人痛苦的想像力。说来讽刺,这在我们婴幼儿的时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婴儿啼哭,不久后房间里所有的婴儿都会哭了起来。然而在社会化的过程,我们被教导不能哭,所以当我们伤心,又不知该拿这个伤怎么办,只好用铁石把心肠给包起来,以为从此就不痛苦了,渐渐我们成为冷漠的成人。
对,我也是其中之一。这世界有太多痛苦,如果全都去想像,我害怕自己无法承受。因此,对于尽力想像他人痛苦的妳,我很尊敬;同时,我也不忍让妳继续孤独着,尽管害怕,我也希望尽力去想像妳的这份、还有其他人的痛苦。
女孩,我想我收到了妳的信,谢谢妳曾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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