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重回到当初,在定格的时间里重遇一回。
每到冬天将来,他有些瑟瑟发抖,如阿尔塔般老去,满身皱纹,皮肤紧皱,全身发痒,身体也缩小了几公分。头发干枯大把地掉,不敢见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屋里。即使非得出去或见什么人,笨重地如粽子也来去匆匆。
他一个人住在城市的边缘,一个废弃的车站内靠进树林。文明与蛮荒只有一道铁轨隔着,虽是冬天,轨道缝里还残留着夏天的一些痕迹,许多树根穿轨而过,一些藤萝野草爬过,把触须搭上屋檐。一些小虫小动物也经常光顾他的房间。黑暗中窗户外闪着鬼魁的光,开始还窗帘放下,还总有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敲着窗戸,他躲在床里头上蒙着单子也无济于是。一次索性壮着胆子拿着手电筒,打开窗户,黑暗中有黑影嗖得跳下窗台爬上墙跑了,可能是野猫,自说自话地回到床上。以后也不害怕了。
他在屋内除着看书,就是在一张纸上乱涂乱画,至于要画什么,他也说不好,常颜料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偶尓路过的小动物都吓了一跳,逃向树林。
屋内墙上贴着列车时间表,密密麻麻的数字,依稀可见当时的繁华与热闹,为何又停运了呢,谁又知道。反正是一些官冕堂皇的理由,想想也说不清吧。
他一人住着十几间废弃的房子,厨房餐厅,卫生间,办公室,小卖部,还有间放映室。想想这儿虽离城市很远,但也不算远。当时的人生活过得还算丰富吧。除了每天天南海北的旅客从此经过,附近的居民出门也很方便吧。虽孤身一人,但觉得很富有。
他一人呆得腻了,就顺着铁轨向前走。铁轨沿着无尽的树林,时而笔直时而弯曲不见踪影,在山脚下静卧,又似在奔跑。要去哪,又通向哪,他也不知道。
枯草盖住了铁轨,一些树根缠绕着它,锈迹斑斑苟延残喘。沿路有当年列车落下的煤渣,碎木,螺丝。他低头时竟发现一个遗落的钮扣,梅花样已被风化。一次还拾到一个锈掉的手表,表链已脱落,里面指针还完好。当时它在草丛里,阳光下反着光。他把它在手里掂量着,想了许多。
屋内堆着许多书,白天与书为伴,也不觉得寂寞难熬,何况还时不时有造访者。
他翻着书页哗哗地响,看得入迷。完全忽略了外面的世界。一只野猫在门口探了探头,蹑手蹑脚四处巡视一遍后,会在他的鞋里睡着了。一只从树林里飞来的鸟儿,停在屋内,吃着掉的饭粒馒渣,悠闲地梳理自己的羽毛。一只松鼠妈妈带着它的三个孩子,在他的篮子里偷运食物。太阳暖暖地照在书上,屋内桌椅上。一切慵懒地沉沉睡去。
墙边放着一把吉他,纹路清晰透着木头味,和弦已上了锈,弹起时粗重浑沌,像一个老人。他有时抱在怀里,摆弄着它,也不准备弹些什么。却又弹了许多。
这里的夜晚宁静深远,他睡不着时来到外面。夜空如洗,星星伸手可摘。东方天边灯火通明,隐隐有汽笛声传来。他呆望着东方,觉得一切很远又不远。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又到了夏天。许多的藤蔓越过铁轨,爬上墙进了屋子。把屋内所有的东西都缠绕起来,触须穿过木缝,地板,锅碗盆。穿过他的身体。更多的须四通八达,没了窗户,不久房子变成一片绿色。他大笑,骨头里透着痒。
很少再有人光顾这里了。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小松鼠的妈妈也不见了,它的孩子已有了孩子。
一天一个漂亮的女孩扶着一个年迈的老人来到这里。老人两眼湿润,激动地东一句,西一句地对着女孩讲着什么。
他们低头在草丛里找着什么。又来到破旧的屋前,在已烂掉的桌上发现了那枚表,里面指针完好。时间已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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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了时间的存在,似乎这里根本就没有时间。在这世界的一角,他的思绪扎根在过往,只忆起那时的每分每秒。
坐在摇摇欲坠的桌前,画着昨天没完成的画。一个女人的头像,如瀑的秀发被风吹拂,面容姣好,明眸皓齿,眼眸如水地望着他。他一边画一边对她喃喃自语。
轻轻地在眼角画上阴影,鼻子的轮廓不够清晰,擦去重新勾勒,这样鼻子才像她。嘴角浅浅笑意,这才是她。轻轻地一下两下,生怕一不小心划破了她的皮肤,她最怕疼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轻抚她的脸,眼睛,鼻子,嘴。
在时间的源头,我来到这里,等你。可以探寻你的踪影,每个季节,花开花落。哪里也无你,又都有你。时间之斧把我钉在这里,这个冬天我苟延残喘,可仍能想你。肉体和精神的病痛无时无刻不让我安生,我生不如死。水形,只因有你在。
收拾好画,看了又看在桌上。不放心地找来毛衣盖上。风从窗缝钻进来,窗帘摆动他出去了。
沿着铁轨一通胡乱的走。铁轨绵延爬山过水,穿过树林越过河,钻过隧道,只要有铁轨的地方他的脚步就有了方向。看惯了两边的风景,把目光投向轨道。里会有什么,他低头问着,螺丝钉,杯盖,已烂掉只剩手指的手套,真巧。他说着哈哈地笑,把它们拾起继续向前走着。深冬的天,太阳时隐时现,黝黑的山中的树丛,半空中里依是树木,如一幅铅笔素描。
走累时太阳已落到树林后,风在空荡的山底溜过,留下打旋的枯枝败叶,好听的余音稍纵即逝。他朝回走,回到家时,天已朦胧。
没有暖气,电灯。点着蜡烛,升上炉子,屋内有了生气。不多会,那只野猫来了,一只小松鼠也探着头,跳上沙发。原来的那几只好久没来了,这只是新客。他笑眯眯地向它们打招呼。支起的锅里水沸腾,火苗正旺,他忙着做饭。简单地下了面,放上最后一个鸡蛋和西红柿。一会儿匆匆吃完,给猫和松鼠点,它们来了一趟也要好生招待。
屋外传来风声,起风了。收音机里传来天气预报的声音,气温下降了。
当炉内的火一点点熄灭,屋内开始变冷。他蜷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哪都有风进来。披上袄重关了窗户和门。十多间的房子已逐个看遍了,就这间是最里面的套间。冷得睡不着,心里空洞如窿。无边无际的想念撕咬着内心。双手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人。黑暗中他笑着,对着无尽的夜诉说。水形,不冷啊,我抱着你。你去了哪,为何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
越念着,身上越冰冷。悄悄地侵袭他的全身,身上又有了刺痒,那些蚂蚁又来了。皮肤起皱,头皮发硬,心跳如鼓。我要死了,死了好啊。
那是xx年,xx月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已过去许多年了。
水形坐在田边,看着熟悉的小野花发呆,这花叫什么名字的?太熟悉的名字,咋就想不起来了呢。
水形嫁给老黑那年二十三岁,婚后有两个孩子,老黑是一老实本分的工人。长年在外偶尓回来。家里留给媳妇照料。平平淡淡,匆匆忙忙已过了半辈子。两人在一起时,也只拉关于手头的话,闲时两人各干各的,很少搭话。老黑有时问她一些话,水形不理。问多了老黑嗓眼细了脸变得如关公,水形也不生气,回答的也牛头不对马嘴。这时水形多是笑笑,老黑想气也气不起来。
孩子一天天大了,老黑回来的也少了。
无论她在哪,总是神智涣散的。这几年平房是她家?那跑来喊她妈的孩子是她的?那个黑黑的总是吐着烟圈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不可能,她拒绝自己去朝那上想,意识模糊地,又不得不承认。如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多好,她还是当初那个她。
夜里那个男人打着呼噜,口气熏死人。她不愿同他盖一条被子,又加了床。总是有无数的念想袭来,把她填得满满档档。
她还是那个她,一如当初简单纯净。如夏天的一朵山茶,红艳而质朴。在车站做临时工。那里的火车真多,铁轨好长,没有尽头。天南海北的人来来往往,每天看不过来。
梦中她又飞到了那个车站,见到了那个他。他在春天的阳光下,拍着山茶花。偶尔偷偷地回头看她一眼。她远远地站在树后,羞涩如一朵山茶花。他去了哪,死了,就在那天,具体是几,不见了。火车带着他不知去了哪。想到这她哭醒了。
吴成自从那个地方被“押”回来后,按照父母的安排,生活进入了正轨。经过半年的实习,接手父亲的公司。一年后接任公司董事长职务,事业干得风起水起,公司业务不断拓展,已发展到国外。第二年经父母介绍,和另一商业巨头的千金结了婚,婚后生活还好。
无论多忙多晚,雷打不动地抽岀两个小时独自呆着,与办公室相隔的一间房内,架上摆满各种款式,价格不一,时间早晚,各国的手表。这时他面色温柔,轻抚着每块表,在耳边聆听。他也说不清为何收藏,说不岀的情有独钟。这个房间除他以外,从不允许第二个人进来。
嘀哒声,各种表发出不同时间段的声音,无声却又一致。他闭着眼,这些表似在诉说,他聆听着久远的故事。心情异常地平静,像一个雕像。看完每块表,不由地紧锁剑眉。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块1858年瑞士生产的女王表,听说当时只生产了三块,另两块后来零落在市场,被人买去出了故障,又被工厂收回。最后这块不去被哪位买走,一直杳无音讯。
这三块表的内核听说做工精细,一万年也不会停,只有千分之一的误差。分针时针是金钢石所做,里面还镶嵌百年不遇罕见的钻石,非常难得。至今不知流落哪里。他始终念念不忘,像早已认识这块表似的,暗地里一直在寻找,可一直无果。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现在,自他被“押”回来之后,以前都不记得了。回来之后,他每天都做梦,都是同一个梦,梦里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孩的脸。他看着那表,那个女孩就特别开心,醒来又不见了它们。
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头痛加剧,看了许多医生都没有治好他的头痛。他努力撑着,夜里睡不好白天困得哈欠连连,下属在背地里议论他,工作也一塌糊涂。常签错了文件,导致公司业务无法正常进行,造成大额的经济损失。
外岀签合同时,意外得知省城医院来了脑专科专家,去了拿些药回来吃,头痛减轻了许多。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干劲,处理公司各种业务干净利索,直到晚上十点半,整个大楼里人都走光了,他的办公室还亮着灯。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城市陷在灯海中。一丝倦意袭来,沉沉睡去。
吴成去了全国大小废弃的车站,已不知多少家了。风餐露宿常一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了好多天,吃得没有了,饥一顿饱一顿,头发胡子邋遢,衣服又脏又破,像个乞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按着梦中的记忆,可以找到那块表。他一遍遍给自己打气,又一遍遍垂头丧气。
时间蛮荒,又无所不在。在一车站他坐在路边,一张报纸刮到他脚下,随意浏览。一则消息映入眼帘,有一火车坠入河中,把报纸翻到另一页,找人,称一公司老总不见了,介绍体貌特征,像认识又想不起。还说如有发现者,奖金几十万。他笑笑,扔了报纸上了车。
他仍在画着没完成的画,这次仍是那个女孩。在花丛中冲他笑,他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
屋外女孩携着老人来到,进了屋泪眼婆娑。他们仿佛被魂灵附体,哭个没完。这个人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桌上放着那块残缺的表,终于找到你了。女孩大哭,老人也是。
像没有人来过样,他仍画着。
春天快来了,我们去看花。爬上西边那座山,我要拍许多花给你。我曾答应过你的。我们坐在那不说话,听风说,花儿说。水形,每到春天,我会活过来,我漫山遍野地喊你,找你。目光所及都是你,我沿着铁轨走去迎你,它会把你带来。你在笑,答应了么。
老去的车站一片废墟,坍塌的墙上爬满藤蔓,千条万条。触目惊心如干年老妖丑陋的脸。在一房里,桌椅床上都被侵蚀。在一墙角覆盖细小的藤,下面是已折断的吉他,墙上已风蚀的一幅画,是一女孩在笑。桌前椅上似坐一人,也爬满藤蔓。藤从眼里耳里胸前穿过,又爬上墙,缠绕着他又分割了他。依是那个形状,一支胳膊放在桌上,另一支手握着。
在不远处,新的铁轨早已铺好也已通车,每天天南海北的人从这经过,老的车站成了一处风景,吸引越来越多的游客。特别是那个房间里,触目惊心的白骨,被藤蔓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