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了三点,他却无法入睡。也许是那些日子又回来了,他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引,慢慢的起身,掀开被子,穿上那双破旧的拖鞋,提着拐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空荡荡的阳台。
这是他的习惯,他总要在万家灯火都熄灭的时候,坐在阳台的板凳上不停的抽烟,直到盒子中的生命都被燃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只知道,在这黑暗的时刻里渐渐消失的烟圈,就是他仅有的家人。
也许是抽的太出神,他情不自禁的向后倒了一下,全然忘记他的背后没有支撑,他就这样直挺挺的跌在了地板上。
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这一跌,让他的脑袋开始了久违多年的快速转动,他跟着地上还未扫尽的尘土,旋转着,回到了某一个晚上。
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他们大概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吧,她依然是那么美丽,端庄。
他看到,妻子似乎在招呼他,“快来吃饭吧,今天是你最爱的蛋炒饭哦,”他刚想回应,发现一个年轻的男子快步走到了妻子身边,他认出那是年轻时的自己。他看到那时的他浅浅的吻了一下妻子的眉梢,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原来,梦终归是梦啊,我还是无法与她再有一点交际,他想,不过能再看她一眼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自己安慰自己。一直看着那时的自己吃完饭,帮妻子收拾好碗筷,与她一起看电视,他微微的笑着,如果一直都能这样就好了。
突然,眼前的一切瞬间消失了。他发现自己依然倒在地上,原来是一根未燃尽的烟头滚落在他手边,打搅了他的幻梦。他暗暗的骂了几下,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的脸早被刻上了麻木。这样的夜再也熟悉不过了。他缓缓的走到起居室里,打开了那个老旧的电视,这台电视不仅不入时,而且黑白的画面与屏幕上时下流行的综艺节目也显得格格不入。
可他其实也不看这些节目。无非就是想四周多一些声音罢了,那些年轻孩子在玩些什么他丝毫不关心,他只想听见青春的嗓音和富有朝气的笑。
他想要拿罐啤酒。打开冰箱,灯早已坏了,黑黑的空间只有半个馒头和两罐啤酒。他突然想起,好久都没有自己做过饭了,不过只有一个人,吃什么不行呢。他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他看到,电视上那个梳着中分的人长的好像以前的上司。那个人如果还活着,大概现在也至少八十多岁了吧,不过像他那么作孽的人,绝对没有机会活这么久。他想。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他为了工厂里的任务,偷偷自己一个人加班赶工,不为什么加班费,只想让自己这条线上的兄弟们少干点活,他以为,这是他作为劳动模范应该做的。
没想到,那个上司早就已经盯上了他。嫉妒他被厂里的工人们称赞。上司在他回家后故意拿走了几件产品,串通了门卫,在第二天的风纪大会上栽赃他偷厂里的东西。当时正值下岗潮,他也就这样不得不离开了工厂。
不得不说后来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啊。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于是咂了一口酒,又叼上了一支烟。连续按动了许多次,打火机却始终都冒不出火苗,也许是火调的太小了,他想。于是他调大了火又试了一下,这一试不要紧,他不小心又把自己的手烧了一下。他妈的好疼啊,他暗暗的骂了一下,赶忙到洗手台旁冲洗手指,水却怎么也流不下来。
他嚷了起来,没用的玩意!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搅了邻居的美梦,却又想起自己早已经被当做有病的老人了。
两年前的又一个晚上,他正在阳台上抽烟。突然,听到楼下的小丈夫在大叫,“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男人了!”,而女人有的只是啜泣。
他很不解为什么会在这么晚说这样的事情,这种事不应该是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现说么,他想。于是他向楼下喊,“看你老婆的bb机,绝对有东西!”
“你有病吧,什么年代还bb机,”那个男人仿佛怒不可遏,“我们的事情管你什么事,死老头,等我上去,你别跑!”
就这样,他手里多了根拐杖。
电视机虽然黑白,却已经没有当年午夜的雪花。他想,这些搞电视的都不睡觉吗。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电视发呆。
他看见了他的儿子,还像二十年前那样可爱,胖嘟嘟,脸上粉嫩嫩的。他听见儿子在叫他,“爸爸,爸爸,快来,这有个叔叔想带我回家”,他刚想抓住儿子的手,儿子却像妻子一样消失了。
这是梦吗,不是梦,对,不是梦,他想。他颤微微的站起来刚打算找找儿子,却又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建国啊,我不稀罕双开门冰箱,我只想你多来看看我”,他感觉头好晕。
娘,我也许很快就来陪你了吧。
他努力了很久,终于站在了衣柜跟前。他在这个夜晚,这辈子头一回认认真真的为自己挑了一套衣服。他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会镜中的自己。
谢谢你,这么努力的活过。
他慢慢悠悠的移动到了床头,透过低矮的窗,抬眼望了望那熟悉的夜幕,也许我就在那里吧,他想,
好困啊,先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