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在异乡陪你
李罡
我徘徊在院落里,感受你未曾离开过的存在。我一遍遍凝视着你曾经使用过的那些农具,分明看到那些农具的木制把手上,留下你摩挲大半辈子已经凝结的包浆,晶莹剔透,明亮温润,文物一样珍贵。甚至那些疤痕都被你磨平。锄头把上,似乎还有你的体温,有点弓背的镢头把,你手掌上的老茧印痕还在,镰刀冷冷的锋刃有点冰凉,虽然带着夏日骄阳的炙烤,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雪亮闪烁着麦芒的色泽,靠在墙角的木犁,犁铧光亮,蒙上去的灰尘,丝毫遮不住它的锋利。短短的横木把手,变成你皮肤的色泽,泥土清香已经浸透在骨骼一样的铁质里。那些架在门楼椽子间口的木槎木锨,一年里只有在麦收时节登场,它们如今沉默在那里,但是又像是时刻等待着被你带到属于它们的舞台,和你一起分享属于自己的幸福。
特别是每当我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靠在房檐下的架子车厢,风吹雨淋久未使用,似乎散架一样有气无力。那应该是伴随你时间最久的重负啊!这辆架子车,拉过多少粪土载过多少粮食驮过秸秆枝条柴火,我们都记不清楚,我们兄妹几个坐在架子车里欢笑的快乐如在眼前。在百子沟煤矿拾炭的日子里,他就像老伙计一样任劳任怨不弃不离跟着你,我至今可以想到你弯腰弓背在坡路上费力拉着架子车的情形,攀绳深深勒进你的肩头,勾着头,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前行。这一生,架子车和你,就像矛与盾,你拉着它,它拽着你,彼此不让,耗尽了各自的精气神。大啊!这个架子车也老了,只有那两条长约一丈的车辕依旧挺拔,那是上好的刺槐木制成,木制坚硬,结实耐用。
我想在我们住过的窑洞里收集你的声音。走进这块将近一亩地的阔大院落,我似乎听到冬夜里你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你半夜里起来给牲口添加草料的窸窣声,你傍晚背着一捆青草回来的喘息,以及随时给牛铡草的咔嚓咔嚓。伴随你的声音的,永远是忙不停的孱弱瘦小的身影。难得有空儿闲下来,就抽一口自己栽种的旱烟,如今那种有点单调的吧嗒吧嗒,我却永远听不到了。我能听到清晨你早早起来,去二里外的吃水沟挑水,噗嗒噗嗒的脚步紧张急促,紧跟着是两桶水倒进水缸的清亮脆响。我还听到了你喊着我的乳名,训斥或者喊我吃饭,我也听到你吆喝着牛去田间,赶着羊去沟里,牵着牛去村子中央的池塘饮水。这一生里,很少听到你的笑语,但是在田里劳作,我偶尔能够听到你冷不丁吼出来的秦腔花脸唱段,那该是你最愉快的一种宣泄吧。
我们阴阳两隔四百八十五天了,期间我数量有限地回过老家,从窑洞搬到我们现在住的平房该有十五六年,这个院子我看到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物件,我都能和你的目光重叠相遇。我的视线,都能轻易找到你的表情眼神。堆积起来小山一样的苹果树枝一摞摞垒成的柴垛,斜靠在后院墙边的一排排褐色干爽的玉米秸秆,厦房里装满麦子的条囤,码放得整齐塞满玉米大豆谷子的沉甸甸的塑料编织袋,都落满你怜惜的目光。尤其院子中间的油桃树下,你仰起头来望着满树红艳艳的桃子,眼神柔和,就像端详孩子的脸蛋,微微的笑容洋溢在嘴角,你盼望着儿孙快点回来享用,不让外人碰一个,哪怕是掉下来也要捡起来放在窗台。
我在任何一处都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不管阴晴冷暖,不管白昼黑夜。深夜月上中天,我踩着你有节奏的鼾声回来。麦收黄天,我在你焦虑不安的悲催里害怕。你喝过那么多中草药的味道我几乎随时都能闻得到,那种药香混合着更多的苦涩。给你熬药的陶罐,你喝过药的搪瓷碗,你挂在墙上的烟锅草帽,还有那塞满你衣物的大立柜,哪里没有你的气息啊?那种扑面而来的熟稔亲切,总能让冰冷的眼眶变得温热,滚烫的泪水总是在这一刻汹涌奔流。
我多想召集那些你饲养过牛驴猪羊,一起牵着它们来看你啊!但是散落岁月深处的它们,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和你相逢,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记得他们,偶然遇见,彼此之间也一定在万万千千的牲口里认出它们。养了一辈子牲口,喂牛马驴骡,放牧羊群,从生产队到责任田承包,为了这些好伙伴,你给它们爬沟溜渠割草,起早贪黑起土垫圈,等它们吃饱喝足,你才想到自己饿着肚子。对待这些生命,你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亲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除过家人,这些伙伴们应该是这个世界和你最有感情异类了。我相信那个世界你们一定会重逢,继续陪伴,同甘共苦。
当我坐在门前沟畔的树荫下,刺槐的荚果在秋风里簌簌作响。这六棵树,是我小时候学着你给生产队植树造林留下来的成果,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树身有一搂粗细,硕大树冠奉送阴凉,尤其是春末夏初,那一树槐花,芬芳了整个庄子和青黄不接的日子。还有那些椿树,核桃,李子,杨树,楸树,梧桐,不同的时节,为小院每一寸空间填满绿色和芬芳。它们每一个轮回里开花散叶发枝,也捧出果实填饱我们干瘪的肚子。如今它们也渐渐老了,但是还默默守护着我们的家园。而你,离开它们一年多了,你还不会忘记的,我想。
我要在你的坟前告诉你一件喜事。你的唤作红牛的孙子,你看到他把俊美的媳妇领进家门入了洞房,但你没有等到他们的小麦兜出生,现在小麦兜也都快要一岁啦,你的重孙像你的孙子红牛一样结实爱笑。只是你最操心的孙女豆女还没结婚,让人不甘心。她是大人了,我们不用那么多烦忧她,你说对吧?
我想带着你对这个家庭这个世界深深的不舍和眷恋来看你,和你诉说家里每个人的变化,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其实每当想你的时候,不管梦里依稀相见,还是独自一个人对你倾诉,我们的交流都是这样平静,我知道你的沉默,就是静静地倾听,我能看到你脸上微微荡漾的笑容。
我走过那片土地,你一辈子洒下的汗水,化作青青麦田里升腾的水汽,我深深吸一口,只有清香,没有苦涩,我明白,你流下汗水里的盐分,已经化作土地里的养料,如你皈依黄土一样。
大啊,我来看你,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我在异乡的红土地上,眼望东北方向你的坟头,那些谷穗的种子已经发芽,一个十字路口,我跪拜点香,燃起香烛纸钱,为你祈祷祭奠……
万语千言,如有来世,我还是你的红儿,我们还是亲亲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