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城西的天空飘着雪花,西北风吹卷着,呼呼作响。村头的几棵老树上,几只斑鸠相视扑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半个小时前还清晰的路,在舞动的白色精灵里,浑然一体。不远处一缕青灰色的烟,像一条挣脱牢笼的龙,在北风的协助下,隐身不见。

老赵家的院子里,人头攒动,几个妇女围在一个火堆前,沉默不语。堂屋的门敞开着,一副石棺映入眼帘,偶尔穿出的哭泣声划破宁静,和恶劣的冬天一起令人寒颤。

十二个小时前,老赵去了,他的音容笑貌似乎还鲜活的在眼前浮现,多和蔼可亲的人啊,就这么没了,让人唏嘘不已。

我与老赵相识,还是在夏天公路旁的一个公交站,离村落二三里地的距离。总体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倔的老头,洗的发白的保安服是一贯地装扮,偶尔也会带个帽子,苍老的容颜里有股坚韧的精神。

与他相伴的是一辆说不上牌子的电动三轮车,用他的话说,吃饭的家伙儿。公路是通往省会和县城的最快捷方式,一天到晚来来往往的车辆不计其数,我和他一样,最关心的是在公交站停留的人群。

生活的压力,大致如此,一来二去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炎热的午后是生意最差的时候,知了在万里无云的天空吱吱作响,脚下柏油路面蒸腾起的热浪在急速而过的车流中四处蔓延。抽烟,成了这个时段最好的消遣。

老赵,其真实的年龄才五十有八,岁月的磨砺中名不副实,故事在一根烟的功夫里春去冬来。

弹掉手里的烟头,老赵打开了话匣子,问我,老弟多大岁数了?

面对老赵的询问,我坐直了身子,说,老哥,五十多个五,五十五啦。

差不多,差不多,他笑了笑说到。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支烟,其中一支扔向了我。我起身接住了烟,看见他嘴中吐出的烟圈,四散开来,他俨然一副飘飘欲仙的表情。轻松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弥足珍贵,仿佛两支烟的时间燃掉了好多心酸。

我一个儿子在广州上班,每个月他会打钱给我,并在电话里嘘寒问暖,说好了,过年就回来看我。老赵的话语里,流露出一种幸福的味道,不禁让我也生羡慕。

我呢,一个劲儿夸赞道,好福气,好福气,老大哥……

那天下午,我俩在公交站聊了许久,内容是五花八门,上至国家主席胡锦涛,下到村长张三李四,说到高兴事,会拍手承担,话到动情处,也会揶揄恻隐。虽不也有不着调之处,却丝毫也不影响俩人的兴致勃勃,闲情雅致。年过半百之身,如此心无旁骛,也算实属难得。

北国的夏,虽没有南方的台风肆虐,黑云压城,大雨倾盆也是常有的。遇到连阴天,小雨绵绵不断,恐怕百姓就要遭了殃,洪涝便会有恃无恐,尽情地糟蹋它能触及的一切。

生活它是个什么玩意?看不穿也摸不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和你翻脸,六亲不认。

我知道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到达现场的时候,我只看到一辆三轮车侧翻在沟里,前挡风玻璃已经没了,只留下稀稀拉拉的玻璃茬子在。整个车门已经变形,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搬开的。旁边的大树有一侧已经没了皮,树液和着雨水流了下来。我挤过围观的人群,在三轮车侧翻的泥泞里找到了老赵的帽子。

雨已经停了好几天,烈日和潮湿的土地一起,把这之间的人们填进了桑拿间,即便一动不动,也会汗流浃背,口渴难忍。

我坐在站牌旁的凳子上,四处寻找老赵的车子,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意识到事故的严重程度。

四五天后,我从另一位跑三轮的同仁那里,知道了事故的经过。原来,那天老赵是在送一位顾客回来的路上,由于雨大路滑,没刹住车,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老赵当场就昏了过去。几个小时后,从那里经过的路人才发现了他,报了警,并拨打了120。老赵这才捡了一条命。

在医院见到老赵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最初遇见时坚韧精神,脸上写满了疲倦和沧桑。看到我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他礼貌地说,抽烟不?抽屉里面有,我手不方便,自己拿。

我开玩笑的说,我抽你不抽啊?

这时,他的一位亲戚走了过来,低声对我说,他,抽不了啦……

话还没完,我看到老赵手里不知道何时拿了两支烟,一支正准备递向我。我接住了烟,同时也从他手里拿走了烟,慢慢地对他说,这么久了,咱哥俩都没好好说说话了,抽啥子烟嘛,好好说道说道。

不料,我的第一个问题,竟使他陷入了沉默,一言不发:儿子,你儿子知道不?它应该回来看你。

不明其中缘由的我,只好带着疑惑去问他的那个亲戚。原来,这一切都是个秘密。

老赵口中的儿子,不是他的,因为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妻子。

孩子是他二十岁那年在路旁的排水沟里捡来的,最初,他也想着一走了之,毕竟又不是自己丢弃的。可惜,良心作祟,他还是折了回来,将孩子抱回了家。

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家炸开了锅,马上要娶回家的媳妇吹了,父母被老赵气的大病一场,几年后相继离世。可谓是,家破人亡。

可,老赵却从未后悔,为了不让孩子落了没娘娃的称号,他离开了家,来到了城北的村落,扎下根来。只是,这个秘密他一守就是二三十年。

如今他病倒了,风言风语就又来了,什么白眼狼,忘恩负义,更有甚者说老赵是咎由自取,活该。这或许就是我们的世道,别人做了好事,第一个不是称道,反倒是质疑,居心何在。而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却逃之夭夭。想一想,这时间多少不平事,吃瓜的群众帮了多大的忙?

老赵还是没能挺过去,住院的几个月里,他常常和我提起,他的父母对他是多么爱护,他的未过门的媳妇是多么的美丽。旁人也许会认为这是悔不当初,可我却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坚韧,即使是千夫所指,也不亏良心。

突然,有个陌生男子从堂屋走了出来,眼睛由于长时间的哭泣害了血红。他看到门外的我,很自然地鞠了一躬。我走上前扶起了他,那一刻四目对视,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在那里见过。

屋外的雪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地上我走过的痕迹越来越浅,直至消失不见。

仪式办的很简单,就像老赵那件洗的发白保安服,没有太多的修饰,却也不失威严。风似乎更大了,遇到阻挡它的一切,呼呼作响。送行的队伍沿着道路越走越远,悲呛的唢呐声里是落寞的背影,和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相伴。

回来的路上,有个声音在背后把我叫住:叔儿,你等一下。

我立在雪中,慢慢转过头去,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在向我走来。我认出来了,他是堂屋的那位陌生男子,头上的雪花已凝结成了冰晶。

风雪中,他上前握住了我的手,说了句什么,我已记得不是太清,但我却记住了他注视我的眼神,有种熟悉的坚韧。

分别的时候,我竟没觉得忧伤,朝着老赵安葬的地方望去,道了一句:像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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