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
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
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纳兰容若《虞美人》
因容若之词中“弹指”二字知晓《弹指集》而识得一人，顾贞观，他与容若忘年之交，亦师亦友，才情斐然，却是坎坷困顿，散尽师友，隐于山林，孤寂而终。
01
些许知晓明末历史的人应是了解东林党这一特殊的难以评价的群体， 经历了神宗万历、熹宗天启和思宗崇祯三朝，既讲学又从政的士大夫阶层，既救国心切而误国不自知的清高文人，毁誉参半，而其发起人之一的顾宪成与他关系甚密。
贞观是顾宪成四世孙，许是继承了那士大夫的满腹经纶，许是家中留书万卷学风日盛，许是才思敏捷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能吟诗作赋，为邻里称道。
崇祯十年，他生于苏杭之地，曾祖顾宪成，祖父顾与渟，父亲顾枢，皆任官职且才高博学，母亲王夫人亦是生于诗书之家，精通诗词歌赋，如此书香世家，宴饮之中皆以对诗词为乐趣。
他虽为年幼，母亲亲自执手教他读诗词，字字珠玑，声声含情。
他虽为青涩，父亲闲暇之余监督其功课，四书五经，烂熟于心。
他虽为顽劣，祖父与曾祖父的偶尔提问却是思考再三，谨慎作答。
如此这般，他倒有了贵族公子的儒雅气息，却恍然不知天地间的更朝换代。
七岁时，明朝灭亡，一个朝代的消亡于他尚未有所感知，可曾祖父的哀痛与衰老却是让他铭记在心。
这一别是不复再见的童年。
02
他虽是身在书香世家倒有了不安稳的心，生性颇为大胆，未及弱冠便是以才华之名结交各地诗人成立诗社，青年才俊，三五成群，流水赋诗，自得其乐，醉里提笔写诗文，梦中呢喃古人语，肆意而潇洒。亦在此时结交了一生知己，吴兆骞，却未曾想因此间种种而留名于世。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许是家中父辈所迫，许是心中抱负所致，许是同道之人所言，他终是决意入京师考取功名，离了家乡，辞亲远游。
他只因那一句“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深的学士喜爱，便受了推荐在朝中做了官职。而挚友吴兆骞却因科场舞弊案被株连而流放宁古塔，他立下毒誓要为友人洗刷冤曲，这一别便是数十年，连帝王由顺治皇帝变为康熙皇帝，他亦为梦为友人昭雪。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友人遥寄的那一封书信，飘过了万水千山，从塞北到江南，从严冬苦寒到春林初盛之地，山高水远，而他却只能暗自叹息，泣涕如雨，无能为力，只得安慰友人等待时机，这一问一答却是成了千古绝唱，流放百世。
《金缕曲》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身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这一别是一见如故的生死之交。
03
友人因无端的牵连而被流放边远之地，他因才华之名入仕朝廷却备受排挤， 无奈之下落职归里，自称为“第一飘零词客”，心中却是惆怅百转，落寞如雪。
好在诗词名声在外，受了他人推荐，加之大学士明珠对其才情仰慕，索性做了纳兰性德授业恩师，却不知想遇见人生难得的知己。虽是忘年之交，诗词造诣，人生志向却是志趣相投。
他教授的诗词，容若不仅能应答如流亦能指点利弊。
他忧思的时事，容若不仅能排忧解难亦能出谋划策。
他喜爱的俗事，容若不仅爱好相同亦是积极为之。
二人常同寝而眠，秉烛夜谈，天明而不自知。
二人常相互问答，时事策论，万事皆可商议。
二人常居于一室，青梅煮酒，素手试新茶。
相识日短，却是情深意切，各自有志向，却未曾疏于联系，书信不绝，诗词不断。
他曾按惠山听松庵竹茶炉旧制，仿造了一只竹茶炉，不少名士题词赋诗以记其事，后容若为他汇成《竹炉新咏》。而容若词集《饮水词》亦是他亲自收录整理而成，两人志趣相合，仿若双生子。
容若初见他时便题诗“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以表结交之意，知晓他为友人所作《金缕曲》后更是赞叹 “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足以见得二人极为要好。
他一生所幸，识得两位挚友，兆骞、容若先后病故，终是先他而去，留他一人徘徊在人世间，而他亦无所挂念，在容若逝世的第二年即回归故里，这一别别了红尘断了名利。
他在惠山脚下、祖祠之旁修建了三楹书屋，名为“积书岩”，而后避世隐逸，心无旁骛，日夜拥读，一改风流倜傥、热衷交游，肆意风流的生活，孤家寡人，著书立说，却只选了四十首留于后世，其他一概不知所踪。
远平是他的字，梁汾是他的号，大抵如他所言是个“味在酸咸外者”，霜月迷行处，遥忆独眠人，早寒惊梦频，思君遥遥。
一声弹指泪如丝，东风休遣玉人知。
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