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金油一直拉着我们絮叨,临近中午才出了门,走之前从包袱里抽出了一件收腰皮夹克,说是去办点小事儿,让我们就在这屋子里等着千万别出去。
这屋子里阴暗无窗,就算有那盏电灯亮着也照不了多大一块儿地方,不知道是个什么瓦数的灯泡儿。我坐在墙边儿的板床上,发呆,胡思乱想着这个万金油是不是靠谱儿。二土匪躺在我身后,这床铺对他来说有点儿短,两只脱了鞋的臭脚不得不架在床头上,看着都悬吊的难受,但这似乎对他的呼噜没影响。霍老拐也睡着,趴在门口附近的书堆里,脑袋歪向一边,让耳朵始终对着门口,应该是没睡实。
等到下午两点多,万金油也没回来。我干坐着睡不着,百无聊赖,便顺手从破烂堆里翻出几本书看,上边曲了拐弯儿的全是俄文我一个都看不懂,只能再翻找出了一些大本儿的画报看插图解闷儿。
这些画报也大多都是时期很早的了,我从里边最后挑出来的几本是几乎没有文字的摄影杂志和一本不知是哪个博物馆的介绍手册,总算看出来了点意思,能翻得下去了,也就当利用这个机会多了解一下我们脚踏的这片广阔的国土上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吧。摄影杂志里的大多数图片反映的主题都“红气”十足,颇有些像中国五六十年代的宣传读物那样,总有不少口号一样的条幅大字出现在不同的位置上。
博物馆手册倒是非常值得一看的,里边有不少沙皇统治时期的文物照片、二战时各种著名战役的艺术作品、以及近代当代不少馆藏的俄国油画大师画作等等。挺厚的这一大本,内容包罗万象,读起来并不枯燥。
我就这样一页一页饶有兴致的翻看下去,突然,后半本儿里一个大幅人物画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副很大的油画的展览照片,它挂在两个铜制雕像的中间,一边的是马克思,另一边只露了半张脸的应该是列宁。画面上潦草的勾勒着五六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画风十分粗犷豪爽,颜料用色使得非常厚重洒脱,一层层勾勒出的人物、景物轮廓在灯光的映衬下十分有立体感。但吸引我的并不是我被这大作的视觉冲击力激活了哪些艺术细胞,而是这几个人物身后远远的背景上的那一片山峰,其间有一朵硕大流云,孤零零的那一大朵。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些带着写意笔法的线条描绘出的云朵配着那远山好像我们在云南见到悬空湖时的那副模样,难道这画出来的不是云,而真的是悬空湖?就这么巧合?!
我把这本书努力的贴近眼前,变换着角度,好让那昏黄的小灯泡儿可以把它照的更清楚一些,这么一看,又觉得有点不太像了,为此我心里还不免有些失落,说的也是,哪儿来的那么多巧合,能让我在这个小黑屋的破书堆里恰好翻到这本,又恰好在这本书里就有悬空湖的线索呢,肯定是我想多了。
继续翻看的兴趣也因此没了,我揉了揉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刚要把书合上扔到一边,也去像二土匪那样躺会儿,突然在书页向中间合去,翻动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页纸张上居然在画面下方写着几个中文!
平时看的多了的东西,大脑是有机械记忆的,就比如现在,我已经个把月没看见什么中国字了,当这些文字作为符号意识被眼睛强制提醒时,这样的机械记忆就会像放电一样刺激着大脑皮层,告诉你:“快看!那东西多眼熟!”。这种感觉又是会非常强烈,甚至某一个关键的刹那间,它是强势的想要霸占人的所有感官。
我连忙把书摊平在膝盖上,俯身去看,那确实是中文!写着:“索洛维约夫斯克,西南,40KM,NEVER,火车站柜676055”,这一排字,写的本不算小,位置也很显眼,就在那副油画图片底下的俄文介绍旁边的空白处,明晃晃的写着。但我之前因为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书里不可能有我看得懂的字,就只顾着看图,压根儿眼睛就没往有字儿的地方扫过,险些就漏了过去。
这一发现让我吃惊不小,索洛维约夫斯克正是上午万金油让我们跟他一起去的那个地方,那剩下的这个“西南,40KM,NEVER”应该是另一个地点的位置信息,“火车站柜676055”难道是说有什么东西存储在哪个储物柜里?更让我觉得有些疑惑的是,这一行字的笔迹虽然是用铅笔浅浅写的,很潦草,但总觉得这笔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会是在哪儿呢?留下这行字的人书写的时候应该很是匆忙,又会是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留的呢?留下来……给我看的?不能吧!难道这是万金油写的藏私货地点备忘录?
刚想到万金油,屋子的小门嘎啦一声响了,有人在外面想要进来!趴卧在门口书堆上的霍老拐听见响声,一下子弹起身来,躲到门边,身体紧紧的贴着墙壁,匕首已经抄在了手里。
我还没从刚才的惊讶中缓过来,听见门响,不禁一慌,匆忙伸手一把抓着书脊,齐根儿扯下了这页纸,塞到了怀里,把书塞到刚看过的那几本摄影杂志底下。
万金油拉开了小门,在门口站着停了一下才迈步进了屋,边抬腿边说:“嗬!我这屋里这味儿,是不太好闻,委屈了哥几个了啊,都歇的还行吧?”,他让声音比自己先进屋,恐怕是预见到了屋里的几个人没准儿会有什么戒备,或者是有啥别的事儿撞见了两方面都尴尬,此人江湖经验老道的很。
霍老拐在他的前脚刚迈进来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把匕首顺回了腰间,带着一张堆皱的老笑脸对万金油点了点头。
“嗨!我这也是有点小事儿耽误了,这都快四点了,没吃饭呢吧?来,先垫吧垫吧,晚上带你们仨好好搓一顿,啊?来,吃吃吃。” 万金油把一个大油纸包扔在一摞书上,招呼着我们。
二土匪的呼噜几乎是与此同时停了下来的,扒开眼皮一看,见有吃的,高兴了,从床上起来扒开纸包就捡起了其中的一块圆饼。
“就光有发面儿饼啊?这俄罗斯卖烧饼不配点儿啥羊汤之类的么?嘿!这还挺他娘的好吃!”他咧开大嘴就咬接连上了几大口,边吃边嘟囔。
“什,什么烧饼啊,这地道的俄国美食оладьи,欧拉季益!呐,您爷俩也尝尝,瞅见中间儿那窝窝儿里的肉块没?那是牛肝儿,倍儿正宗的品相这个,哥们儿特地给你们带回来尝尝鲜的呢。”万金油被二土匪的话呛的哭笑不得,连连解释给我们这几个“土老帽儿”听。
“万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见万金油坐到我身边翻动那几本我刚看完的杂志,我开口问,脸上忽然有点尴尬的潮红,好像我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
他随手把这几本书扔回到了破烂儿堆里,给自己的屁股腾出来些地方坐。当他翻到那本博物馆手册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的神情,也许……那书页上的字迹终归不是他的,我稍微放了点心。
“今天晚上10点咱到火车站就行,我刚才出去这老半天,不就是去给你们仨淘腾证件儿去了么,喏,你的,你俩的。”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本蓝皮小册子丢给我们,封面上印着个金色的老鹰徽章,看着挺洋气的。
“这是最新版的侨民身份证,哎,有了这个,咱能少不少麻烦。哎,啧!别瞅啦,先吃吧?!收着吧都收着吧。反正您几位也看不懂,知道有警察啥的官人儿查身份证的时候把这个拿出来就行了。哦,还有这个,火车票,这个就都放我这儿得了,到时候一起检票用。”万金油又拿出三张硬纸票子,看那样儿比国内的火车票稍微宽点,他手递出来半截儿,又把它们揣回了衣袋里。
“等会吃完了啊,咱们就拾到拾到,把你们身上穿的这行头也都给换了,这都啥呀,埋了吧汰的,然后咱们就出发。”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起了我的衣角,瘪着嘴,有点嫌弃的说。
“不说快到半夜的车么?这会儿去干啥?” 二土匪把最后一块饼丢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
“这小镇店,离着火车站老么远了,走还得走上个把小时呢,这你就别管了。就手儿跟你们说啊,出了这个门儿,你们仨都听哥们儿我编排,要不然捅了娄子我可罩拢不全乎!都吃饱了是不?来,往身上穿!” 万金油把那两个大蓝皮包袱和柳条箱都打开,从里边拽出好几件皮夹克来,让我们脱下外衣穿在身上。
“哎!这在身上带货啊,有讲究,你得能带得多,还不能让人看出怪来。这小件儿的短的穿里头,长的穿外头,最后把那几件皮风衣,对对,就那样儿的,套最外边一层儿。哎!这就对了,你看看。行!” 他拿我当模特,一件儿一件儿的往我身上套,边套边说着,最后整整套了五件皮衣才算完。好在我刚才把那张册子上撕下来的纸页塞在了里层脖领子里,此刻已经滑落掉到了我的肚皮上,要不然他脱掉我的外套时非发现不可,就算他不会因为我揣了一片儿破纸觉得有啥,但现在我也不想让不明底细的人知道这个新秘密。
“这……万哥,这也有点太肥了吧?能行吗?” 五件衣服穿在一起,让我瘦小的身板儿整个增肥了好几圈,抬胳膊都有点困难,人变得跟个熊瞎子的身量差不多。
“哎!没事儿,你这两天儿看见那些老毛子了没有?他们这儿人体格子都大,没啥扎眼的。就这样,我看看,你转转,哎,挺好挺好!”
二土匪、霍老拐也依法炮制,各套了好几件上去,二土匪长得壮实,只套了三件儿就再也套不进去了。万金油也没去管他,忙着帮霍老拐整理衣服。
霍老拐缺了一条胳臂,瞎了一只眼,外貌特征太明显,容易惹人注意,所以这万金油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先是翻出了一顶小牛皮坦克帽给他待在头上,把前面的遮沿儿往下再拉了拉,多少能挡住点眼睛,又拿围巾裹了裹脸,效果这下好了不少。再是把那几只耷拉下来的空袖管儿顺了顺,塞在外衣一边儿的口袋里。他离远了看了两眼,又觉得不行,从书堆里翻出些旧报纸卷成卷儿贴着那半条胳膊塞在下面,再把袖口都捅进衣袋里,拿裤兜里摸出来的一枚小别针把衣袖和衣兜别在一起,让它们不那么容易掉下来露馅儿,让霍老拐看起来是总有一只手插在衣兜里的样子,才罢了手。
忙活完我们身上的,他开始捯饬自己的,也是一个样。他是人小干巴瘦,愣是在身上硬套了六件儿才肯罢休。如此,我们这次出门带的货一共是十八件衣服、两条裤子和一堆零碎儿,分别是:四件翻毛皮背心儿、六件短夹克,四件长夹克,四件薄皮风衣,两条黑皮裤,四双皮手套(霍老拐只戴了一只,另一只无奈放进了背包),还有两条大毛毛围巾儿,不知道是什么动物身上的皮货。
全幅武装之后,我连背包都没法儿再背到后背上,胳膊快打不了弯儿了。好在我们三个的背包也都空瘪的差不多了,没啥东西,索性粗略的挑拣了一下,拼成了一只包,让二土匪拎着。万金油也没带累赘的背包,只是贴身挎了个小腰包装了些钱款证件等物。
这四个“黑皮熊”出了小黑屋儿,依旧沿着早上来的小胡同走,在万金油的带领下,七拐八拐的很快出了镇子,搭上了一辆在镇口小桥边儿等活儿的马拉耙犁三套车。
也没见车把式跟万金油讲价或者是说说目的地,那人就鞭子一扬,“啪”的发了一声脆响,催动了马匹在雪路上飞奔起来。
马拉耙犁的三套车,在俄罗斯和中国东北这种冬季雪天很多的区域非常的好用,这三套车说的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种战车马一般并排套上了三匹马驾驶,或者是一匹马拉着有三个座位的马车,真正的俄罗斯式三套车是指一匹马驾辕直接拖雪耙犁或者轿厢,领两匹马拉长套助力的一种马车,为的是跑长途的时候可以轮换主力马匹的位置,让每匹马都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好跑更远的路程,驮更多的货物。
当地也有另一种四马共拉的车驾,是由一匹马驾辕,三匹马拉长套来行走的马车,这叫做 “一挂车” 。三套车的叫法最开始也是用于区别一挂车的,慢慢的叫的多了,也就通俗了,再加上一曲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火遍了整个一个年代,大家就把所有的俄式马车都叫做“三套车”了,连那种一匹马拉的也算在了里面,象征的也算是一种情怀吧。
雪花,又开始碎纸扬扬般的飘舞开了,只要没风,下雪的日子反倒不冷,也许也是因为我们四个人身上穿的都足够足够的多了吧。
我肚皮上此时贴肉粘着的那一页纸,不时的随着雪耙犁的颠簸起伏挠着我的痒痒,搅得我依然心神不宁。
人们常说的“倒爷儿”,我们仨也就这么当上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