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缸钉碗老手艺

    

      久别重逢对于老人已非惊喜而是深深地怜惜和不舍,是仇是怨,都已在时空之雨的洗涤中荡然无存,多少年沉淀在心底的思念和难过化为今生难得的陪伴,情到深处便是恩,“见你一面就已足够了”,他们在心里默默地对彼此说。

      吃过饭的小孙子很快就睡着了,老妇人挪着不太灵便的腿开始忙出忙进,洗洗换换,孩子的衣服、被单堆了一地,虽说关节隐痛但她还是双手浸在冷水里使劲揉搓着.

      “她还是那么健硕能干”。

      巨文焕心里升腾起一种老妻陪伴的幸福感,这种感觉让他年轻了许多,精神也饱满起来,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总想干点什么,身上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劲道,他看见墙角竹筐里的核桃,就兴致勃勃拿起几个来握在手里.

      “你想吃了么,用那边的斧子敲?”老妇人停下手中的活。

      巨文焕伸手想拿斧子可看见旁边还有刨子、锯子。

      他忽然一拍大腿“好了好了”,“什么呀,好了?”

      “啊唻那个,你记得十多年前我给你的木鸡吗?”

      “嗯嗯,木鸡啄食,只是后来让冀东弄丢了。”

      “没事,我今天再给娃娃做一个。”

      “做那个干啥,怪麻烦的,你还是多歇歇吧,”巨文焕呵呵地笑着,像个勤快结实的小伙子,他就拿柳木劈柴做材料,柳木松软易于凿空取形,伴着木屑飞舞,斧凿锯刀。

      一只木鸡跃然有神,只是腹部空洞,有孔道上连鸡头下接鸡尾,鸡头可动,鸡嘴下颌活络与腹腔机关相接,喙尖上翘。鸡腹处装有一大两小三枚核桃,大点的核桃以木棍轴贯穿其中,中心掏空又开一小孔,木棍中间缠长棉绳穿中孔而出系于鸡尾,木棍在鸡腹外的两端分别是大小相当的小核桃,储存动力,拉动棉绳,惯性卷缠,带动鸡头上下啄食,米粒由上而下,从鸡尾滑出,萌动机巧,颇得小孩喜爱。


      巨文焕做完后拿给妇人看,老妇人刚晾完衣服,用围裙擦了擦手,她把木鸡接过来仔细端详,脸上是难得的笑脸。

   “木鸡,会飞吗?”

   “会飞,前辈人都说会飞,有人看见师傅做的木鸡,飞过呢!”

    “你还是玩性不改,这么久了还记得呀?”

      “我还记着许多事呢?”巨文焕得意洋洋地像个孩子,他又在院子里踅摸着。

      “还是干点正事吧?”

      老太太脸上泛着红润,她指了指墙角一口黑瓷缸,缸沿处有了几处裂痕,还驳落了一大块。

      “好”,老头子像是得了报恩答惠的最好方式一样,高兴起来哼着小调。

      “太阳东升节节高,听我说一段懒大嫂,懒大嫂懒得一个好,起得迟来睡得早……”

      “我可起得比那鸡娃子还早起呢”老妇人怨道。

      “呵呵,啊唻那个,我改改”,巨文焕捋了一下胡子,笑盈盈地又唱“九月里来呀天风高,我的懒大嫂得了感冒,急煞了亲家到处抓药,苦汤子治病难治心哪,儿孙守家门难进,只怕是天道不公人没见,金鸡玉兔离了东仑岸呀,可恨那日月如梭赶了个紧,也不知赶死了多少人,人吃黄土常常在,黄土吃人一嘴影无踪……”

      “老不正经的你这是咒我死嘞,再别唱了,让邻居听见多丢人”。

      “ 啊唻,唱秃噜嘴了,你搭把手帮我挪一挪缸”,这是酱菜用的缸,是有些分量的,挪起缸来阿来公才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虽说他一个走村串户的说书人看似不需要卖力气,但山乡的生活是不易的,尤其像他这样已经无法下地还要养活一家的人,箍缸钉碗,磨刀卖剪,哭丧祝寿甚至祈福攘灾,扎纸人糊纸马都是他赖以糊口的手艺。


      挪不动缸拿不动碗是很让手艺人丧气的事,更何况在年轻人的世界里这些老手艺越来越没用武之地了,然而他很享受今天做的事,熟练地折下竹条削下柳板,一圈一圈地箍起来,再用灰泥勾缝,箍好的缸连水都渗不出来。

      “今年可以酱一缸好菜过冬了”。


      老妇人明显高兴了许多,巨文焕看到她脸上笑容心下特别欢喜,“咱把缸挪屋里边吧,这样你酱菜也方便,”巨文焕撸起袖子搬起缸沿就走,老妇人赶紧过来帮忙,“你还是这急性子,就不能等孩子们回来”,两位老人慢慢滚动酱菜缸到东北角的厨房门口,高高的门槛是个大问题,缓了口气后巨文焕老汉奋力上提老妇人也尽全力抬将起来,眼看缸底子离开了地面三四寸高,这时木门“哐嘡”一声打开来,“妈,你们干什么呢?”一个脂粉气重的丰腴女人走进来,老妇人闻声心头一紧手头一滑,巨文焕“哎吆”叫了一声大缸闷声坐到地上,底子立刻裂了,老妇人看到媳妇阴着的脸显得手足无措。

      “艳花回来了?”老妇人惶恐地说,女人三角眼里尽是嗔怒,“嗯嗯,我刚从县里回来,巨叔也在啊?”眼睛却扫了一眼那口缸,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也不管老汉的回应又问,“孩子呢,妈?”

      “在堂屋睡着了,冀东好着么?”

       “嗯嗯,还行,就是活赶紧了些,有时都没时间吃个饭”。

       “吃不上饭,那怎么行呢?”老妇人撩起围裙擦了把手。

      “你还没吃吧,我给你下个面去?”

      “算了吧,我吃过了!”女人扭身就进了西厢房,老妇人显得局促不安,忙拿手摸了摸缸底裂痕,敛声一叹,巨文焕老汉慢慢放下手中的裂缸便直不起腰来。

      “怎么了?” 

      “可能岔了气了”,老汉头上已是一层密密细细的汗珠,“这可怎么办?”老妇人显得手足无措。

      “没事,我找个地躺躺顺顺气就好了”。

      “走吧走吧”,老妇人扶着巨文焕挪步到堂屋,慢慢在炕角躺下,巨文焕咬着牙汗珠子从额头滚落,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没想到一下吵醒了另一头的小孩子,他从睡梦中惊坐起,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屋内的一切,仿佛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突然咧嘴哭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老妇人慌忙跪着腿向前搂抱小孩,可是他哭得愈发厉害。

       “木鸡木鸡”巨文焕喊道,老妇人赶忙满世界找木鸡,这时候换过一身衣服的儿媳妇拿着把玩具枪进来,小孩见了亲妈尤其是变换着各种声响和彩灯的玩具枪时,哭声戛然而止,女人想要把娃从炕上抱下来,却突然发现小孩的左脚踝处拴着一条灰色长巾。

      “妈,这是什么,哪有你这样带孙子的?”媳妇显得非常生气,细眉倒竖,老妇人进来时手里拿着那木鸡,小心地解释:“我是怕孩子醒来乱爬掉下炕,我一个人带孩子,许多事情做不上,再加上我这腿……”老太太支支吾吾地说。

       “这可是你亲孙子,你怎么像拴猫拴狗一样拴着!”女人越说越气,老妇人无言以对。

       “叔,你给评评理,那有这样狠心的奶奶?”婆媳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纠葛让巨文焕不知怎么开口,他看着那口破缸内心充满了对秀秀的愧疚,巨文焕有点坐立不安了,“咳咳,这个嘛,啊唻那个也是为娃好?一个人腿脚不方便的”巨文焕想替她说话。

      “我知道,叔,恐怕是你来了才拴的吧,以前可没这毛病,”这媳妇说话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颜面,女人越说越气,老妇人蜷缩在角落。

      “艳花,你可是想多了?”巨文焕感觉到那种暴风雨般的存在。

      “你拴着亲孙子,捣鼓个破缸有啥用,还不是一口破缸?”训斥挖苦之意溢于言表。

       “你误会了,艳花”,老妇人唯唯诺诺让一旁的巨文焕怒气难遏。

       “或许我误会了,妈,你是不还想着其他事呢?”

       “啊唻那个孩子,不要这样说你婆婆,她为冀东为你们付出了多少你应该心里清楚,她也着实不容易,一家人应该互相体谅”,巨文焕语重心长地说。

      “叔,我婆婆是为了他儿子,妈妈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叔好像更体贴我妈似的”,女人尖酸刻薄起来,让两位老人面色难堪。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妈呢?要讲良心的。”

       “良心是什么呢,我跟冀东在城里打拼养家,谁知道家里几个口吃饭呢?良心就是那破缸,你还能再箍起来吗?”

      “能”

       院子里传来巨柳生低沉却有力的声音,不知何时两兄弟已到院中,巨隆已把缸底子放平持稳,巨柳生从挑子工具盒里拿出了一片片铜皮、铆钉和手钻,巨文焕老汉勉强起身出来,拿出钉锤探身在缸中,父子三人在院中忙活起来,一会儿缸底子破裂处就钉补好了,铜皮包的缸底金灿灿的甚是好看。老妇人脸色松弛下来,“这缸今年酱菜应该没问题”。

       “好手艺”,女人不自然地说。

      “嫂子,那打烂的缸摔碎的坛子,都能按着这法儿做,你说是不是?”巨柳生用犀利的眼光看向妇人,这妇人见了哥俩本就失了底气,再加上这有意味的目光,让她收敛了许多。

      “不用不用,哪有那些个破烂,再说摔了就摔了,以后我们可用不上那些破烂玩意了,我们可是要搬家了。”

       “往哪搬?”

      “当然是县城啊”妇人又显得意,众人惊诧不已。

      原来郑冀东在县城里租下了店面,全家要搬进城里去,这可要了巨文焕秀秀命喽,比今天所受的任何屈辱、疼痛都让他们感到绝望,不要说县城是遥不可及的,就是这备受摆布的命运也足以让人内心窒息,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说不上的悲凉和酸楚。

      父子三人低头收拾工具。

      “他叔……”田秀秀一脸悲戚。

      “叔,你留下再陪我妈说会话嘛……”妇人轻描淡写地挽留。

      “啊唻啊唻,不了不了,那边还等我说书呢”,老人一手扶着腰,一手搭上二胡抬腿迈出门槛,二子贴身跟在后面。 父子三人在一片月色中回到木门堡,堂屋里已经有了听书的人,案子上是沏好的茶水,付娇波忙前忙后地招呼人,像是一只绿蝴蝶,在屋里屋外飞来飞去,三人立刻换上了行头,整理好各自心情,就开始弹唱起来。

      “从来世事莫强求,未必在人天不由,本欲害人反害己,岂知天理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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