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笃惠先生是我舅父。
他老人家病危时恰逢大年五更。在声声爆竹阵阵焰火中,我跌跌撞撞敲开了寿衣店的大门。老板一家正吃年夜饭,大概嫌我来得不是时候,极不耐烦。随手拾掇了几件扔给我,临了问:“有呢子外套,要吗?不要,关门了!”“要!”我没有犹豫。可怜舅舅一辈子没件像样的衣服,而今要走了,就让他穿得体面些吧。
似乎知道众人都忙着过年,舅舅很知趣,依靠呼吸机艰难地撑到了初三。最终参术无灵,群医束手,无奈地结束了他七十八年的人生之旅。撤除了插在身上的粗粗细细的管子,他终于获得了自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合,像是酣睡,又似在沉思……
北风凄紧,奇寒砭骨。我为其穿上了那件呢子大衣,将其抬上灵车。泪水止不住滂沱而下……
舅舅于1930年7月,出生于新泰放城。是夜,风雨交加,土匪郭马蜂洗劫放城街。姥姥抱起刚刚落地的婴儿,随着逃难的人群涉过滚滚河水,一口气跑到椅子山上,这才发现孩子是头朝下抱上山来的。此时舅舅已是面色青紫,几近窒息。
舅舅年少时迷戏。别看他举止文静,像个大姑娘,却擅长扮演反派角色。上高小时,演《平鹰坟》,他扮“庄阎王”的仆从。头戴礼帽,身穿大褂,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嘴角画着两撇小胡子,吆三喝四,逼着佃户披麻戴孝哭鹰爹,举动行止,活脱脱一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台下观众误以为真,一片喊打。村里成立庄户剧团,因舅舅唱扮俱佳,十几岁便成了台柱子。舅舅生性不怯场,观众愈多,其兴愈酣;叫好愈多,其状愈癫。据说十四岁那年,他曾随一外乡剧团“私奔”,被姥爷追上,扭着耳朵拽回家中。现在想来,如果当初没有姥爷的横加干涉,舅舅的人生之戏可能就是另一个脚本了。
四七年舅舅随军转移,有一次露宿野外,朔风怒吼,雪花飞舞,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冻得睡不着,同志们便让舅舅唱戏听。舅舅灵机一动,将《断桥》中的唱词“金山寺前打一仗急忙逃走,骂一声贼法海你这害人的妖僧。”改成了“为革命转战千里挨饿受冻,骂一声蒋介石你这内战的元凶。” 同志们听罢哈哈大笑,一时群情激昂。
舅舅天资聪颖,早岁即有文誉,人称放城“一支笔”。1947年,《鲁中南报》第一版曾刊登他写的山东快书《新泰城地雷炸蒋军》——“……敌人越走越大胆,拥进一家杂货店。杂货店里货齐全,只见烟酒没老板。这个抢,那个夺,咋咋呼呼乱成团。不好了!柜台底下冒青烟,轰隆一声震天响,炸得敌人飞上天。剩下个把喘气的,不少鼻子就缺眼……”时逾六十载,而今读来仍觉生动鲜活。
舅舅十五岁即投身革命,十八岁当校长。1948年,新泰最早的青年团支部成立,舅舅担任书记。五十年代初调至县城,历任教育工会主席、县委宣传部干事、县委秘书等职。为县委起草了大量的文牍,号称“新泰第一笔”。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央某首长来新泰视察,晚宴上了二十多道菜,并有莱芜梆子剧团助兴。是时,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干部群众颇多腹诽。时任县委秘书的舅父根据群众的反映,如实向中央上书,提议领导干部以身作则,避免奢侈糜费,密切党群关系。时隔不久,县委某书记召开常委会,传达上级对新泰县委超规格接待的批评意见,常委们有些恼怒,欲追查举报人。时值舅父列席会议,当即站起来说:“不用查了,信是我写的!”——这便是名噪一时的“秘书告状”事件。俗话说,是非常为开口多。舅舅不谙官场之道,犯了官场大忌。自此之后,遂被视作另类。尽管工作兢兢业业,却总也看不到“乌纱”变大的希望。但其仗义执言,敢作敢为的精神,即便是对其有非议者,亦赞许有加。
犯忌的事儿,舅舅做了不止一件。最不合时宜者是他一生的三次婚变,中国式的离婚大都不能心平气和而是风狂雨驟,鱼死网破。此类事现在看来不过是杯水风波,纤芥私事。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却被炒为头版头条,传得风生水起,沸沸扬扬。舅舅为此受到了很重的处分。然而鞋子是否合适,只有脚知道。个中原委,作为晚辈实不能言亦不便言。待到晚年,舅父境况凄凉,时至今日,家用电器只有一台14英吋的黑白电视。人们或许会说他咎由自取。然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舅父而今已化为青烟,驾鹤西去。知他罪他,皆已无言。自古道:盖棺事定,入土为安。在此,鄙人恳请大伙儿对他能多一点宽容,少一点苛刻,让其疲惫的灵魂得以安息。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