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堡垒里的魔灵们回到三重天上,颛孙并没有说什么。过了一阵,又为他们各自安排了地方。
阿青很快获得了职位,离开了昆仑山,一百年之后,颛孙也因过了守山的期限而调去了五重天上。
三重天的昆仑山,终究只剩下我一个。
爷爷极少过来,我接的事情越来越少,渐渐地,几乎快要忘了做杂活的日子。
那些陈年往事埋在积雪之下,然后透过积雪,冒出奇异的芽来。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我从未到过的,故事里的地方。
我在那年春天去了灵隐寺,正值庙会,一干人在山脚下熙熙攘攘。
我穿过人群,忽然间一个孩子从我身边跑过,重重撞了我一下,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剃了个秃头,一身僧衣,俨然是个和尚。
我看着他那张脸,忽然感到有些眼熟。
“净空!净空!”一个小女孩随后跑来,看起来与他同龄,“你跑什么?师父又没催你,这面有桂花糖,糖人儿,糖葫芦,你快来看。”
净空眼珠转着,从褡裢里掏出几个铜板,扔到女孩子手里。“你看去吧,师父一共就给了九个铜板,可都教你买糖吃了。”
“不然买什么?你是和尚,难道还有口腹之欲,再说糖又没少分你。”女孩仰着脸,跑过去丢下铜板,抓了一把桂花糖,悉数塞到净空的褡裢里。
“小玉”净空苦着脸道“再塞可塞不下了。你装到自己袖里不行吗?”
“你的褡裢大呀!好好提着,可不许跑,再跑可掉出来了。”小玉将那褡裢勉强合上,忽然被摊贩吸引,又拉着净空跑了过去。
那是一个酒翁,挑着两个大坛子,面前放了一直瓷碗,里面盛了半碗酒,教人品尝。
小玉却不认生,端起碗抿了一口,便送到净空面前。
“出家人不能饮酒”净空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
“呸,果酒也叫酒?你师父还在后院酿这个呢,可瞒不过我。”
小和尚嗅了嗅,刚把嘴凑过去,小玉猛地一扬碗,咕咚就给他灌进一大口。
“啊呀!酸,怎么这样酸!”净空也不脑,显是被作弄惯了,只咋着舌头叫唤。
那酒翁看他们胡闹,哈哈笑了起来。“小和尚,这叫梅子酒,树上的青梅,你说酸不酸?”
“这样酸可不好喝。”净空想了想,从褡裢里掏出块桂花糖来,咚地投进了酒里。
“喂,和尚,哪有这样干的。”小玉叫道。
“诺,等糖化了你再尝尝。”净空道。
“净空!净空!”就在这时,山上传来老者的声音,净空吓得扔了碗,丢下小玉便往山上跑,他跑的急,褡裢里的糖掉了一路,小玉一跺脚,便跟着捡了一路。
“师父!是净空贪玩,回来得有些晚了。”
“逛个庙会怕什么,若是这样,我回去便跟你娘说,让你还俗罢了!”小玉走到净空身边,咬着耳朵说了一句,又冲那方丈告了个别,蹦跳着跑下山去。
净空似乎让还俗那两个字吓得不轻,耳根便有些红,乖乖走到方丈面前,念了句佛号。
那方丈抬起头,目光越过净空和人群,渐渐地落在我身上,忽然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台阶。
“上仙!”方丈道,“上仙。”
我已经一百年没有来过人间了,也实在想不出人间会有谁记得我。我看着他的脸,只是沟壑纵横,辨不清年轻模样。
“上仙。”他说着,忽然间掉下泪来,“白溪实在没想到,有生之年可以再见到上仙,上仙一点都没有变化,只是白溪,白溪。。”
“你是白溪。”我握着他的手,他的双手因为年迈而颤抖,那些浑浊的泪水掉在我的手腕上,渐渐滑落。
我在灵隐寺里住了一段时间,也教了白溪一些东西,后来他跟着我回到昆仑山上,开始闭关清修。
昆仑山上,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白溪闭关的那一天,遥远的天边,忽然响起隆隆的雷声。青色的雨云渐渐低垂,我踏过溪水,溪边的泥土里有什么正在涌动,我蹲下去,拨开泥土,只见几只笋摇着尖脑袋,一下子钻了出来,在溪边蹦了几下,悉数变作了几个胖娃娃。
“姐姐,姐姐”他们叫,昆仑山七千年来,第一次有精魅再化为人形,我挨个抱抱他们,忽然间喜悦极了。
雷声更加近了,一些铜钱大的雨点掉落下来,笋娃娃们并不怕,一个个欢天喜地,越蹦越高。
“哇,下雨啦下雨啦!”笋娃娃们叫道。
我听着那云里的雷声,忽然向昆仑山上跑去,我穿过萋萋的野草,穿过灌木与树丛。草叶划过我的脚踝,风掠过我的脸颊,潮湿的泥土与苔藓在我脚下塌陷。我终于跑到昆仑山最高的山顶,离天穹最近的地方。雨水打落下来,湿透我的衣衫,在那深深的云层之中,有一些低沉的嘶鸣若隐若现,那是龙吟的声音。
“柳遁!”我叫道。雨点一直在下,虚空之中,并没有回应。
世间的白龙那么多,我并不能分辨哪个是他,况且就算是他,他又怎么会记得我呢。
我一直站在那,直到雨渐渐停歇,只剩烟雾缭绕。太阳的光芒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了下来,雨后的风穿过草木,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中,天地茫茫。
“我曾经用过这个名字。”
那声音悠远,穿透云雾,我回过头,一条白龙从雾中游来,盘亘在山顶之上,慢慢俯下身,用前爪搭在岩石上,一双眼中映出我的影子,如同铜镜。
我被此情此景震撼,呆呆地对着他,恍如梦中。
“你…”我开口,忽然不知有何话说。
“你要走了吗?”我说。
白龙低下头,让我触到他脖子上的绒毛和鳞片,我吸了口气,把脸埋在他柔软的鬃毛里。
“不”白龙晃了晃脑袋,抖开被我压住的龙须。“你在这昆仑山千年,我便在千年。你若在昆仑万年,我便在万年。”
“可是,可是我始终留在这里,无所长进。”
“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柳遁道“你若想去七重天,便随我去看。”
“我只是真元的一滴血,是他的一段梦,当他结束清修,我也就不存在了。”
“盘古开天地后死去,身体化为山川河流,若是盘古醒来,那这天地,你我,是否也就不复存在。”
“可盘古不会醒的。”
“你怎知他不会醒。”
“可是,你是说?”
“所以,你怕什么呢。”
柳遁转过头,用宽宽的前额蹭了蹭我的额头,他长长的龙须滑过我的手肘,令我心神安宁。我抵着他的额头,渐渐地,感到从内而外发出细微的光芒来。
风穿过昆仑山,细碎的阳光落在溪水上,无数的种子在这阳光里钻进泥土,渐渐发芽。
天有九重,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晬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
三重天上昆仑山,有条白龙名唤柳遁,守护前世埋骨之地。
人只道昆仑山下葬的坠龙是他,却不知有位小仙,将他骨骸烧为灰烬,吞了一半到自己身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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