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君旺大酒店门口,看着红毯一路铺到电梯口。大红的喜字贴在玻璃门上,映得人脸都泛着红光。大厅门口,新郎新娘的海报喜气洋洋。新郎是我的学生,我带过他两年的语文,见证和参与过他的逆袭,此过程中我们结下的感情比一般的师生深厚一点。他高中上了重点,大学考了985,就业在华为西安研究所。他成了光明中学的骄傲与传奇,每个带过他课的老师都会在学生面前多次讲述他的故事,每年都会上学校的招生简章和宣传短片。但此刻,我怎么也没法把这个英气逼人的青年与记忆中的毛头小子联系起来。我有很强烈的陌生感。
大厅里人头攒动,说笑声如沸腾的锅。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离典礼开始还有二十多分钟,就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多年在学校里生活,已经不习惯这样热闹的场合了。
远处的广场上,几盏路灯高高矗立,时候虽然已是冬天,灯光下,依然有几个人在闲聊,偶尔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广场边的夜市摊位上,热气腾腾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摊主们熟练地翻动着锅铲,招呼着零星的客人。
"哟,这不是王老师吗?"
这声音像一根细针,冷不丁扎进耳朵里。我转过身,看见陈先进正朝我走来。他比我记忆中老了些,但神气和装扮还是那副样子,背微驼,西装笔挺,头发照例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陈老师。"我点点头。
"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他热情地伸出手,"听说你现在在城西那所中学?"
"是。"
"那学校不错啊,虽然比不上我们光明。"他笑得意味深长,略微停顿了一下,"不过以你的能力,能在那里当个普通老师已经很不错了。"
我扯了扯嘴角。这话听着像夸奖,实则字字带刺。——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陈先进!很多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激活了!
十一年前,我和他都在光明中学教书。光明中学是岩城最好的中学了,为了在这所学校代课,我费了些精神。他长我几岁,是年级主任,我是普通教师。他是体制内正式教师,我则是临聘人员。我们临聘人员经常自嘲说人家是国军,我们是土匪。
我们土匪负责打硬仗,功劳却往往是国军的。这一点,我们内心清楚。即使如此,我们依然拼命。这是我们的价值所在。
眼前的国军和我这个土匪同事了两年。后来因为一些事,我主动辞了光明的职去了城西中学。
"对了,你知道张校长现在调到教育局当副局长了吗?"他凑近了些,"我们经常一起吃饭。你要是想回来,我可以帮你说说。光明还需要语文教师的。我也正好负责教学处。"
"不用了,我在那边挺好。"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次学校中层开会,陈先进回到办公室,我也是年轻好奇心重,就问什么会议内容。陈先进严肃地说你们普通老师没必要知道,都是领导层的事。我当时的感受就是心里仿佛突然扎进了一根针。我久久不能舒怀。后来,年纪大了一点的老师告诉我,根本原因是我那天没有称呼人家陈主任。
陈主任。
陈主任!
"也是,人各有志嘛。"他拍拍我的肩,"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你当年要是听我的,现在可能都转正了。——非要跟领导对着干,何必呢?"
我没接话。这样的话我听过多次了,有点反胃。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头驴子,而“转正工作”就如同挂在驴鼻子上的胡萝卜。岩城人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有体制内才算正经工作,否则就是游手好闲无业游民。我曾被这种观念困扰了好多年。好在这些年多了几次类似的经历,使我胸怀宽广了一些,看淡了好多。这时电梯门开了,陈先进整了整领带:"走吧,别让新人等急了。"
宴会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陈先进一进门就直奔主桌,跟几个校领导亲热地寒暄起来。笑容飞溅,热情四溢,言语甜得赛过了蜜。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他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周旋。
"王老师!"
我抬头,看见新郎小刘朝我走来。他今天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恭喜。"我站起身。
"谢谢老师能来。"他握住我的手,"要不是您当年帮我,我可能连初中都读不完。"
我摇摇头:"是你自己争气。"
我们趁机怀念了一下当年光明中学的人和事。小刘很开心,我内心则多少有点伤感,但脸上尽量显得开心。孩子的好日子,我不能扫了人家的兴。
"王老师,您知道吗?"他压低声音,"陈老师刚才还问我能不能帮他大儿子在我们公司找个工作。"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转头看向主桌,陈先进正在给学校领导们倒酒,脸上依旧堆满了笑容,腰背弯得弓一般。
"老师,您坐这边吧。"小刘拉着我往主桌走,"您是我最敬重的老师,应该坐主桌。"
我被他拉着往前走,经过陈先进身边时,看见他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王老师,好久不见啊。"他举起酒杯,"听说你在城西中学带出了几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
"运气好而已。"
"哪里哪里,是王老师教得好。"他笑得有些勉强,“我今天必须敬王老师一杯!”陈先进应该喝了不少酒了,脸颊和眼睛有些红了,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陈先进大步走到我面前,和我碰了杯。我观察到一个细节:碰杯时,陈先进特意把酒杯低了半公分。这是不曾有过的事。我正纳闷,陈先进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热情且亲切地说:"对了,我小儿子今年中考,可语文糟糕得很,都及格不了,尤其作文,字数都写不够。能不能请你给补补课?"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十年前,他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指出我有七条教学失误,说我"根本就不会教书",现在却要我给他儿子补课。这是怎么啦?
"恐怕实在是没时间。我今年是毕业班,很忙。"我说,"不过我可以推荐几个不错的补习班。"
他的笑容彻底僵住了。我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陈老师,敬你。"
酒过三巡,陈先进已经喝得有些多了。他端着酒杯,又一次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王老师,其实...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
我笑了一下。
"当年那件事,你明明……明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打了个酒嗝,"但你非要较真。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学生好..."
我放下酒杯:"陈老师,往事不再提。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就是...就是觉得,有时候做人太较真了不好……不好..."
偌大的宴会厅里安静了一瞬,很多双眼睛投了过来。我扶住他摇晃的身体:"陈老师,我送你回去吧。"
走出酒店,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些,不再说话。岩城人勤奋,习惯早睡早起,加之天气寒冷,街上行人较少,出租车更少。站在路边等车时,他突然说:"王老师,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我没说话。
"你活得...很纯粹。"他低着头,"不像我,太累了,整天想着怎么往上爬..…….爬得久了感觉自己不像个人了……”陈先进忽然泪流满面,很悲伤的样子。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车来了。我扶他上车,关上车门前,他抓住我的手:"对不起。"
我看着出租车远去,突然觉得有些唏嘘。抬头望去,天空是一片深邃的蓝,几颗星星若隐若现,月亮挂在天边,洒下清冷的光辉。小县城的夜晚,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却多了一份质朴与安宁,仿佛时光在这里放慢了脚步,让人不禁沉浸在这份简单而美好的夜色中。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决定,至今不曾后悔。
岩城是一座美好的城,我生于斯,长于斯,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亦走过北京,下过西安,但在我内心,它们不可与岩城相提并论。
当白日的喧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亮起了灯,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略显陈旧的水泥路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偶尔有几辆摩托车或汽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县城的边缘,一条小河静静流淌,河面上倒映着两岸稀疏的灯光,像是撒落的星星。
转身回酒店时,手机响了。是小刘发来的消息:"王老师,谢谢您。"
我笑了笑,收起手机。君旺大酒店的宴会厅里,欢声笑语依旧,见证着一对新人的百年好合,我也默默送上诚挚的祝福。
2025-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