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慧姝

让一切都来得更疯狂更猛烈吧！暴风雨中的电闪雷鸣、狂风怒吼、大雨倾注，洗刷世俗的表象，浇醒沉迷的灵魂，还原事物的原貌。

一个把所有权利交在女儿手上却被抛弃的国王，一个被兄弟陷害被父亲放逐的嫡长子，互相在疯癫的面具掩饰之下倾诉。虽然置身大自然的狂风暴雨之中，他们心灵中的风暴已经让他们的身体麻木，半疯半癫的言语传递出他们内心的阵阵伤痛，外在的风暴有多激烈，内心的风暴就有多剧烈。

荒郊旷野中暴风雨的这一夜，是李尔王思想意识发生彻底转变的时刻。暴雨浇灌在他的头上，响雷惊醒他沉睡的灵魂，其实，是一场世俗的腥风血雨，一场名为“苦难”的风雨，一场把不可一世的身份、自视甚高的短见、随心所欲的蛮横等统统摔碎的风暴，让他发生了转变，而暴风雨之夜只是一个契机。世道一直没变，当这些高傲、自夸、自大的障碍终于清除了之后，他才看清了这世道。

《圣经·箴言》上有言：

耶和华所恨恶的有六样，

连他心所憎恶的共有七样，

就是高傲的眼，

撒谎的舌，

流无辜人血的手，

图谋恶计的心，

飞跑行恶的脚，

吐谎言的假见证，

并弟兄中布散纷争的人。

在短短的五幕戏剧中，莎士比亚用他生花的妙笔，围绕着五至六个关键人物，把耶和华所厌弃的恶行，几乎全都展现在了他创造的舞台上。

恶之一：高傲的眼

李尔王大权在握的时候，随意处置下属，放逐以死进谏的忠臣肯特；格洛斯特伯爵亲信庶子的谗言，放逐自己的长子埃德加。他们身居高位，却老眼昏聩，有恃无恐、自矜自大的心，高傲的眼，阻隔了应有的理性与智慧。

恶之二：撒谎的舌

“我爱您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的空间和广大的自由；超越一切可以估价的贵重稀有的事物；不亚于赋有淑德，健康，美貌和荣誉的生命，不曾有一个儿女这样爱过他的父亲，也不曾有一个父亲这样被他的儿女所爱；这一种爱可以使唇舌失去能力，辩才失去效用；我爱您是不可以数量计算的。”（第一幕第一场）

这些华丽的辞藻出自李尔王的大女儿戈纳瑞之口，而在她说出这些话之后不到半个月内，就要驱逐他的父亲，消减他的武士，并密报她的妹妹也不要接纳她们的父亲，就这样把老父逼上绝路。从流淌着蜜的言辞到极尽卑鄙的行为，切换之快，如同是要把读者从风光旖旎的草甸扔进人性幽暗的深谷，落差之大，足以引发震颤，沉睡的心灵当醒来了。

恶之三：流无辜人血的手

那双摘除忠厚老臣格洛斯特双眼的手，也必将不得好报。

恶之四：图谋恶计的心

不孝逆女对待老父的行为已经令人发指，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为了让情欲得逞，她那颗毒蝎般的心，还筹划了一起谋害亲夫的暗杀。埃德加的那句台词似乎还可以用在这里：

“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不幸的事’的时候，那还不是最不幸的。”（第四幕第一场）

恶之五：飞跑行恶的脚

戈纳瑞的管家奥斯维德，不论他的主人发出什么命令，不辩善恶是非，只管朝着利益的方向飞奔！

恶之六：弟兄中布散纷争的人

埃德蒙，一个私生子和肇事者。他伪造信件、陷害长兄、挑起事端、出卖父亲。没有道德底线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无所顾忌、无所敬畏、无有廉耻，一切指向利益、权位、头衔。

这些恶在舞台上轮番上演着，短暂、激烈、疯狂。维特根斯坦说：“莎士比亚展现了人类激情的舞蹈。”莎士比亚不是以一种写实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激情的方式；不是在谈论，而是在展示；虽然不是写实的，但却是客观的。他所要客观展现的，是人性，他让剧中双目失明之后的心灵看到，让权位尽失之后的大智若愚悟到，当然，也让幕后的观众看到。

失明的格洛斯特说：“我们往往因为有所自恃而失之于大意，反不如缺陷却能对我们有益。”（第四幕第一场）

弄人嘲笑李尔王：

李尔：你叫我傻瓜吗，孩子？

弄人: 你把你所有的尊号都送了别人，只有这一个名字是你娘胎里带来的。（第一幕第四场）

李尔王说：“想一想吧，你也不向蚕身上借一根丝，也不向野兽身上借一张皮，也不向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向麝猫身上借一块香料......人类在蒙昧的时代，不过是像你这样的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第三幕第四场）

苦难，是一种馈赠，一种经由上帝特殊包装过的礼物。未经苦难的人生是平淡的，未经苦难的文化是肤浅的，但若苦难的暴风雨终将要来，还是早一些来吧。降临在如李尔王、格洛斯特的老人身上，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老子说：“不知不知，病矣。”老子还说：“自视者不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苦难风暴的意义，在于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有限与无知，彻底抛弃自视、自见、自伐、自矜的毛病。可是，为什么非要经历一场真正的苦难风暴后才去清醒呢？莎士比亚创造的这场风暴就足够了，让我们穿越现实，去跟随剧中人物，经历一场虚拟的苦难与风暴，窥见人性激情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