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天,我感觉有些憋气,每天发作一二次,每次持续几分钟,歇一会儿就过去。我没介意,自认为过些日子就能好,不用吃药,不必担心,不治自愈。但到10月底,非但不见好转,反倒加重了,越来越厉害,发作的次数多了,时间也长了,憋得满脸发青,张着大嘴喘气,含一片硝酸甘油才能缓解。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到医院进行了专门检查,又是心电图,又是毫特,可谓多种方式并进,但都没查出病因。
我女儿的同学在北京阜外心血管医院当大夫,他听了病情介绍后,建议病人立即来北京阜外医院做全面检查,根据诊断,进行治疗。他在电话中说:“我初步判断,可能是心脏病,但心脏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也不清楚。这种反应,尽管是‘轻度发作’,也要认真对待,千万别延误治疗……我不是吓唬你,这种险象再扩展,会危及生命。”他一再嘱咐我女儿:“你要明决快断,立即来医院,不要拖延。”按照他的要求,我们全家4口人,第二天就到了北京。11月8日,我住进了北京阜外医院。
这是三人间的病房,一位是北京的于大爷,另一位是石家庄的王大爷。我们的病情大同小异,都是待查。没几天,我们就熟了,从病情状况、简要经历到家庭成员,无一不谈。一天下午,于大爷的儿子来看望父亲,他是学医的,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医院当大夫。不知是职业的关系,还是因为我和他父亲在同一个病房,他很热情,也很细心。他问了我的病情,劝我不要紧张,到了医院尽可放宽心。他还告诉我,脸憋着,喘大气,很可能是供血不足,氧气不够,觉得不够用,这不算什么大病,放上支架就好了。对放支架,过去我只听说过,但究竟是什么原理、放在什么部位、起什么作用,我不甚清楚。就这方面,我向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也许是怕自己讲起来太复杂,也许是怕别人听不懂,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画起图来。他画了一个心脏,还有几根血管,一头连着全身,一头连着大脑。全屋的人都凑过来,听他讲解,他指着图,讲心脏的工作原理,讲血液如何输送到全身,又讲了心脏与大脑的关系。末了,他还专门告诉我:“古语说‘治脑先治心’,这句话挺适合您。中风和心脏病同属心血管病,您来这所医院对了。治心脏对治中风大有好处,一举两得。”经他这么一讲,我放松多了,盼望着早点出检查结果,快点放上支架。
没过多久,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需要介入,放几个支架,通知我后天就动手术。
11月14日下午,来了两个大夫。打头的是个年轻人,三十来岁,小伙子很精神,听说他是在英国拿得博士学位。他告诉我明天动手术。他说了两遍,告诉我这是小手术,一会儿就做完,不会有任何问题。他看了看我的右手,让我用力握他的手,然后对着同事说了一句话,可能是术语,我听不懂。我告诉他,我几年前得的中风,右胳膊是患肢。他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我见他脾气挺好,话也多了起来,问道:“我听说,都是从大腿根进去,你还有别的办法吗?”下面的话,他说得很熟练,像是已经说了几十遍。“我是从手腕子介入,”停了一下,他接着说:“从大腿根介入需要压24小时,不能动,只能躺着。从胳膊介入只要压6小时,还可以活动,什么也不妨碍。”我明白了他看我右手的用意,我再次说明:“我两年前得过中风,右半身瘫痪了,既然你决定从胳膊介入,那就用左手吧。”他笑着看了看同事,又回过头耐心地跟我解释:“我刚才都测试过了,你的右手很好,完全符合条件,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又有那么大的把握,也就没说别的,决心一切听他的安排。
11月15日下午,我躺在手术车上,可能是因为打了麻药,一会儿的功夫,四肢就失去了知觉,头也觉得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手术室有几个人,我怎么上的手术台,手术是从哪里开始的,这些问题,我一概不清楚。只觉得时间不长,那个年轻的大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讲给别人听的:“全堵了,往哪里放呢,没地方放。”我答了一句:“随便放,哪儿都行。”对方大声嚷道:“谁问你啦,你搭什么话,好好躺着!”小伙子跟昨天判若两人,没有昨日的平和与耐心,只有粗声粗气,紧张与严肃。吓得我再没敢吱声,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又过了一会儿,手术做完了。大夫小声对我说:“全堵了,一个支架也没放。”我望了望四周的人,胆战心惊,觉得很害怕。“大夫,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的话,我的病很重,没救了。”“你说对了一半,你的病确实很重,但不是没救。我救不了你,救你的是胸外科,赶紧做心脏搭桥手术。”大夫说完了以后,就把我推出了手术室。
我躺在手术车上,回到了病房。进屋时,我还特意提了提右手,跟病友打招呼。他们见我这么快就出来了,猜出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都笑了,只有我知道,一场更大的手术在等着我。第二天早上,我转到了胸外科病房,为心脏搭桥手术做着各种准备。
这里的病房跟胸内科的不一样,少了那种宽松和谈笑,多了几分哀叹和忧伤。护士长告诉我,这里多是重病号,不是换瓣就是搭桥,她要求我:“你要好好躺着,不要随意走动,几天后给你搭桥。”我答应:“一切听你们的!”
住进这所医院我才听说搭桥这件事。说这是“医盲”也好,说这是孤陋寡闻也好,反正这是事实,过去从未知道心脏也能搭桥。不知深浅,才敢下去游泳,我也是一样,不知什么是搭桥,也就没有那种恐惧了。这可能是我对心脏搭桥手术从未担心的缘故,还觉得这太神奇了,我也能赶上,这是不幸中的大幸。等候做手术的几天,我吃得饱,睡得香,一点也不紧张。殊不知,这是大手术,我已经站到了生死的边缘,全家人都在为我揪心,企盼我顺顺当当闯过这一关。
11月19日,做手术的当天早上,两个孩子匆忙吃过早饭,打了一声招呼,就出去了,整个上午不见他们的踪影,我和妻子都很着急。平日,这两个孩子让我们很省心,我生病后,姐弟二人忙东忙西,白天到单位上班,晚上到医院守护我。中午时,他们回来了,别看没说什么,但脸上都带着一些神秘,还有几分虔诚,趁着我们不注意时,把一样东西塞在我的枕头下。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去雍和宫烧香了,为我祈祷,保佑手术顺利、平安无事。雍和宫的人还安慰他们:手术一定会很成功,你们的父亲不会有事。放在枕头下的东西,正是他们带回来的平安符,这可是“病急投医,临时抱佛”,我们做长辈的,见到孩子能有这片孝心,也就知足了。
我在北京有亲戚也有同学,但这次手术我谁也没告诉,不想让更多的人为此担忧,不想麻烦别人。况且,我也没把这种手术当成大事,中午还照旧睡了一觉,等该手术了我才醒盹。
手术进行了4个多小时,非常顺利、非常成功。在手术过程中,我处于昏迷状态,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
醒来时才知道,我已在重护室躺了两天了。醒来的第一感觉是口干想喝水。护士先用湿棉花抹了抹我的嘴唇,又拿来一个瓶盖,让我张开嘴,给我喝了一瓶盖,我实在感到这不解渴,还找护士要水。她解释:“不能多给,现在不能大量喝水,水多了会出新毛病的。”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人家不给水喝呢。
重护室有8张床,刚做过手术的病人先到这里监护。我看到别的床上都有水果,不是香蕉就是橘子,唯独我没有,很生气。我把护士叫过来,问道:“别的床上都有水果,只有我没有,这不公平,不合理。”可能是我的声音过大,全屋的人都听到了,病人抬起头来朝我这边看,有的病人还小声说:“这个时候还挣嘴……”两个护士也笑了:“大爷,他们床上的水果,不是发的,是家属送来的。”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通红,很不好意思。我小声告诉护士:“我的家属就在门口,也有水果。”不一会儿,护士提着一兜水果,放在我的床上。“这是你的家属送来的。听说你要水果吃了,他们都很高兴……”
从重护室里出来,别的病人都是躺着回到病房,我是坐着轮椅回的病房。水果也带回来了,原封不动,一个也没吃,早知道是摆摆样子,何必说那么多呢。等我躺稳之后,我才发现开过胸膛,胸前留着一条长长的疮疤,腹部还有3个窟窿,线头有1寸多长,露在外面。妻子开玩笑:“全身都是挂件,挺好看的。”
病友告诉我:“搭桥就要开胸,把心脏取出来,实行体外循环,把原来旧管废了,再用自己大腿上的血管接上,这就叫搭桥。”我看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大腿,越看越心酸,越想越害怕。这可是挖你的心,抽你的筋,这太可怕了,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种手术太危险了,随时都会发生意外,万一……我不敢再往下想,觉得全身像一堆泥摊在床上。但又一琢磨,有了新的答案,我非但不怪自己的孤陋寡闻,还庆幸自己幸亏是手术后才知道这么多,少了许多担心和忧虑。不然,我会日日紧张,天天焦虑,吃不好,睡不着,也许会惹出别的结果。
搭桥后,我感觉血液往头上涌,脉搏跳动也在一百次上下,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不想抬头,不愿说话,连吃饭都想躺在沙发上。满嘴都是泡,嘴唇又红又干,很想喝水。大夫说,现在还不能一下子大量饮水,一定要逐渐加码。我撩开上衣,又看了看那条长长的伤疤和下面的三个洞,心中又是一阵翻腾。三个洞很均匀,间隔一般大,这三个洞到底通什么部位?起什么作用?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这些疤痕自己看看觉得可怜,别人看了觉得吓人。这是我从来不给别人看伤口的主要原因。我想,既然已经这样,没有可担心的了,一切都要听大夫的,服药、饮水、吃饭、作息,我样样照大夫说得做。每天还对着窗户盘腿坐下,打开上衣,让太阳直晒伤口,上下午各一个小时,坐累了就跪一会儿。手术后,又做了几次检查,各项指标都符合标准,反应也属正常现象。医护人员再次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尽可放心。
伤口愈合得又快又好,没有感染,没有出现并发症。手术后的第七天,大夫说可以拆药线了。拆药线的大夫姓王,30多岁,做手术那天他也在场,对病情很了解。他把我带进一间屋子,让我躺在床上,他一边做着各种准备,一边聊起了如何教育孩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谈起了这个问题。可能是我生病后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很兴奋,话也很多,滔滔不绝,不管对方的情绪如何,总愿意把自己的话说完。他只顾干自己的活,很少插话,也很少点头。他停下来,告诉我:“原先想给你拆一半,留一半,过几天再拆,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伤口愈合得很好,全拆了没任何问题。”我还以为他停下来时要跟我讨论教育孩子的事,没想到他谈得竟是拆药线的事。我随口答应了一句:“你看着办吧。”又过了一会儿,药线都拆了。我坐起来,准备要走,他拿了把椅子,坐在对面,轻轻地说:“咱们先坐一会儿,过一阵再回去……你搞了一辈子教育,有见解有实践,我就乐意听你说话,听不够。”我知道他这是恭维。刚才,他光顾拆线,根本没着耳朵听。教育孩子的问题,古今中外,都把它当作一个永恒的题目,该讲的话太多了,不知怎么,这时候,我的精气神没了,话也少了,只想着快点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