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回(下) 躲灾星邢夫人传话 赴外任政老爷提亲
宝玉向怀内连番取出《牡丹亭》《庄子因》,道:“原说消闲,妹妹却从中悟了道,做了妹妹的心药。”说时把那书乱谢一通,笑道:“我谢这书,也谢妹妹。”
黛玉道:“从前单读《牡丹亭》,见情而未明其性,读过《庄子因》,不唯你的性情,我自家性情也都明白了——你是率性之人,我是任性之人。”
宝玉笑道:“可不是呢,我们两个都是性情中人,所以知心。”黛玉点头,道:“率性者顺天之意,任性者任己之意——未免固执,此即我的病根。病根已明,治之以忘,从此你不用操我的心,只操心老祖宗的病罢。”
宝玉叹道:“妹妹要我放心,却操了这些心。”黛玉心眼俱笑,道:“许你无事忙,就不许我无事忙?无事忙不是有事忙,究竟不是忙。”
宝玉笑道:“妹妹这话,老祖宗听见不知怎样高兴呢。老祖宗的心病,多半在你我身上,妹妹心病一除,老祖宗的心病也就没了。”黛玉道:“就是这话,所以我才望闻问切,自诊自疗。”
宝玉称妙毕,道:“还该叫紫鹃知道了好放心。”黛玉连连摆手道“罢”,笑道:“只怕对牛弹琴,他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我大好了,他自然也就不用愁了。”
谈笑间进来,祖孙隔夜相见,亲香异常,有如久别重逢的一般。宝玉将一路的话告诉祖母,贾母犹未敢信,嗔道:“你们两个小冤家,故意编排这些话抠我开心。”
宝玉出书为证,道:“不是编的,妹妹是从南华真人这书上得的。自得了其中仙方,妹妹睡的渐渐多起来,身上大好了。”
贾母遂命鸳鸯拿了琥珀架的眼镜来,戴上瞧着,道:“果然好些,并未胡我。果真得了南华真人药书中的仙方,养好身子,我这心病也就除了根儿。”
黛玉心知外祖母言中之意,不由的红了脸,贾母见了,搂入怀中,笑道:“两个玉儿送这好话儿来,我听了喜欢,心一开敞,身上轻省多了。”
黛玉心下忙活,道:“紫鹃也说‘知心一个也难求’,既得知心,便不枉我心,不虚此生。若再贪心,怕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不如顺天意而凭外祖母做主。”说到此处,暗暗便替外祖母念佛禳灾。
贾母之症迁延时日却未见效,贾珍心疑延医非人,与贾琏再行商议。王君效侄孙王济仁军前效力以谋前程去了,遂投进名帖,请了冯紫英师从的张友士。友士当日替秦可卿诊脉断过病源,士别三日,而今都中传他博闻强识,自成一家。
友士如约而至,宝玉同他进来。请安时,望见太君颐赤目红,已知心火不轻。请出舌来,又见其中飞红,其尖飞赤,滓液稀少,薄薄的着有浮苔,亦是火色。再请手脉,左右寸尺二关细按过,退至三间厅说话。
友士道:“六脉洪大不宁,显系热症盘踞。不知现吃何药?”贾珍回了话,友士沉吟道:“麝香石蒲虽有化痰之效,却系极热之剂,太君阳亢肝热,积入心包,亟待善加调理,以免中风猝死之虞。”
贾琏道:“先生但说无妨。”友士道:“小弟粗鄙下士,知无不言。令祖微恙实乃养尊且高寿如令祖者之通病,既非一因之果,一时所成,便须多管齐下,本末兼治。佛说‘从来处来,向去处去’,福病穷疗,闲心健体,‘虚其心’‘劳其骨’,一药二食,三动四闲,驷马并驾,一年半载就可至太平了。”
贾珍肃然倾听,道:“先生委实高明,吾祖已为庸医所误,万望妙手回春。”友士笑道:“医道顺人,人道应天,道家精义唯‘天然’二字,此即佛家之‘如来’。‘如来’之‘来’,堪比道家‘有无相生’之‘生’。世人多蔽于有而不知无,但知有我之有为,不知无我之用,无为之妙,妄作凶而失阴阳,百病趁机而生。‘无为而无不为’,‘无为’二字即是妙药。无为者,无妄之为也,儒家谓之‘中庸’。儒以道为本,身以心为源,若能放心,便顺天意。‘放心’者,非唯安心,还须逐妄。”说了,从容开出一方:
豨莶草一两、干地黄三钱、盐知母四钱、当归三钱、枸杞子三钱、炒赤芍六钱、龟板二钱、牛膝二钱、菊花三钱、郁金三钱、丹参三钱、黄柏一钱
文水煎服,逐日一剂,日服两遍
遽发时,另添川芎冰片各一两以为强方,速服为上
略顿一顿,又在下面注上一笔:
药以对症,食以辅疗,动以健体,闲以安神,如此,庶几可谓天方矣。
宝玉谢过太医,拿方子去药房。贾菖贾菱各抄一份,赶着配了几料交宝二叔带回。
鸳鸯见了这药,忙拿红泥小火炉儿去烧竹炭,琥珀浣了族新的一个紫泥瓦罐来,黛玉仔细放进药去,宝玉捧了上年他和黛玉翠竹上收的雪水来,按方兑了水,琥珀便在文火上慢炖。黛玉瞅着炭火舔罐儿出神,宝玉痴瞧黛玉。
一时,黛玉回眸看见宝玉,道:“太医在外,你瞧瞧去。”鸳鸯听说,道:“这大夫不常走动,老祖宗吩咐我封了银子,二爷随我拿去。”一行走,一行告诉:“老祖宗说‘收了更好,实在不收呢,等节间上门也使得’。”
友士固辞不受,道:“世兄青目,方有此机缘略尽鄙诚,万不敢谬承重奖以渎贾冯二府世交之厚谊。”贾珍只得道:“先生高义,不敢固然干渎,只好来日方长。”因问他小子捐官放任、任所现职等话。
友士道:“说来话长,悉赖冯府盛情。捐官放了一任苏州府吴县主簿,任满考绩,又赖冯大爷令叔永兴节度使冯老爷。孝慈县令叫周贵妃侄儿抢去,冯老爷与长安节度使板厚,致意云光云老爷。族中烈女金哥,从一而终,守誓自死,云老爷怜其痴情,叹其节义,爱屋及乌,小犬得其保举,今在长安知县任上。”
贾琏因说幸遇贵人,友士道:“治病救人,行医要看医缘;保境安民,为官也是一理,要看官缘——”
贾珍抚掌大笑道:“先生放心,长安府同知赖尚荣受了我们府上几代的恩。”友士听他述说一番,起身拜谢了,道:“小犬年少轻狂,新官上任三把火,竟思禁烟、剿匪、捉拿盗墓之贼!我说‘此皆顽疾,一般大夫不敢接手,你又是甚么东西,就敢引火上身!你在苏州太守张如圭下面做了三年,恃才侮上吃了亏,犹是不改!”
贾珍道:“这里头水深,单说盗墓,就官匪一家。或为钱财,或为妙药,吃里扒外的秃头智通,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们的猫倒咬鸡!他昧了古墓里的珍珠,不孝敬主子,竟好了仇宝!”
友士笑道:“我猜着了,必是配那房中之药。南洋海珠最难得,湖珠性淡,将就配了御女丹,也非强方。”贾珍听的眼睛发直,道:“难怪薛大呆子那年满把银子配成一丸,讨的是凤姑娘头上珍珠,不过尔尔。”
友士道:“生人头上戴的未经地气锻炼,又次一等。阴气不足,难动阴人之精。”贾珍嗐声道:“说不得了,只好命智通再谋。”
贾琏不禁问道:“哥哥还弄不来,智通却有那神通?”贾珍道:“‘鳖有鳖路’,不看他是个鳖,早撵了干净。他和九国贩骆驼的马道婆相契,都是油锅里捞钱的。打听谁家迁坟,又是厚葬的女尸,必定谋进去请为换小殓之事,趁机昧下金银珠宝。”
三人叙至饭时,友士再却不恭,领了酒饭告辞,珍琏并宝玉送至宁荣街。贾琏目送而叹,道:“人家与冯府结交如结义,我们那买官买成姑爷的,结亲如结仇!”
贾珍呵呵笑道:“那银子好比嫁出去的女儿,那有入了洞房再回头的道理?”贾琏唾骂道:“兔子肏的,一见煮熟的鸭子飞进吴贵妃娘家,咬定我们吞了银子。”
贾珍劝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还说不清呢。碰着不懂理的,强如撞客着了,当个屁放了就完了。若说咽不下这口气,做法送送祟就是了。”贾琏道:“老爷一心倒要请钟馗,无奈舅太爷远在天边,贾雨村好端端的大司马又丢了。”
贾母依方吃药,见效而无反复,慢慢好了不少,贾政渐渐宽了心。这日掌灯时分,进来问了母亲安,跪启:“父母在不远游,母亲尚未大安,儿子原不忍离开左右——”
贾母道:“母子连心,你的心娘还不知?你那哥哥乞恩在家,你就把官儿好生做做——皇恩浩荡,忠孝不能两全。有琏儿宝玉,你不必挂念我。”
贾政泣禀:“母亲堪比刺字之岳母,眼下南蛮猖獗,南王捐躯,忠骨未还,正用人之秋,只恨儿非岳武穆,不能扬威于国,增荣于家。”
贾母道:“起来罢。你这一去又是三年,父母之命,宝玉的大事,还得你留句话放我这里。”贾政侧身坐了,道:“回母亲的话,想来儿子和母亲是一个话——儿子见母亲久未明言,便猜出来了,也不急着说。娘娘如今也是老太太的话——以宝玉之心为心。”
贾母执了儿子手,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当日王八看绿豆,你奶奶说那是你的心,我便如了你的是。尽管你那赵姨娘外面混账,到底和你生儿育女,况且林丫头是你亲妹妹留在世上的独苗,有其母必有其女,虽和宝玉一样古怪,断非不明事理。”
贾政道:“母亲说的极是——古怪对古怪,见怪不怪,就是他们的缘法。”贾母笑道:“你这话古怪,想来却有理。”
贾政道:“宝玉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儿子未必全知他的性情,若说要找个入得他心的,非老太太替儿子做主不可。”贾母道:“你放心,你外甥女身上日日见好,开春我等你家书,你把这大事挑明。阎王爷开恩,派了神医来,想是叫我完了宝玉的事再走。”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