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往事3

        我能理解他的恐惧,但我受不了那种阴暗的心理,就像一个窥伺着的人,他必须,在最坏的担心时,拉别人和他一起走向地狱,来减轻内心的恐慌。  我也想过,我是家庭中最被父亲视为同类的人,甚至很多年里也是承欢膝下,因为无论心里多么阴郁烦恼,我还是喜欢说笑话让人开心。父亲可能以为我真的很活泼很开心。他喜欢和我谈论各种话题,少年时代,我觉得他是大人而肯听我发表意见,未免忘乎所以,毕竟他常年难得回家,最初我们往着他既生疏又生畏,距离造成的威严,以及母亲影响下对他的仰望。终于有一天他很感兴趣地看着我,听我说话,我自然觉得这个父亲甚好。

  但他毕竟对母亲这样,我很看不惯。母亲符合传统女性的优良美德,却得不到父亲的尊重和疼爱。社会渐渐变化,祖父那一带大家长的影响因为时代也因为他逐渐衰老而消弭,母亲天天和父亲相处之后,也慢慢对他有了不以为然,因为她清楚看到他的自私和人情世故上的短视。吵架天天有,少年儿童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个父母不和的家庭,而且每个人都振振有词,甚至向我倾诉,说对方的不好。其实这也是很多家庭的正常态。母亲被父亲的言行触怒,却总搞不清真正令她恼怒的源头,所以总是迁怒于其他事件,所以看起来总似乎母亲无理。有时母亲对某件事和父亲持不同意见,她为了效果不直接去和父亲协商,她知道父亲逆反,而是找我,说,唯独你,说点什么,你父亲还听得进,你去和他说说,这件事其实如何如何。

  我便去找父亲,将我理解而且深化了的母亲的意思讲给父亲听,父亲多半能够听得进去。

  这样一种情形之下,在父亲过世两年之后,他偏怜的小女写这样一个帖子来回顾揭发,是否我应该感到良心的不安?冰心的文章中,总是无限的爱,鲜花和诗样的温情。让我想起张爱玲《花凋》里的那个墓碑,川嫦活着时没有人爱她,父母和姐姐们各顾各,她在凄凉中离开人世,然后父亲忽然阔了,给她修建大理石的墓,刻上飞来飞去的纯洁的小天使,和“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的字眼。那爱和依依是活着的人满足自己的,死去的人已经不相干了。

  ——我是否也要写,我对于父亲,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

  其实温情的点滴不是没有,他再清高,也脱不了人间气。父亲有他有趣的一面,讲故事特别生动,那些所有他给我讲精彩故事的夜晚,连邻居都来听,说,比看电视都精彩。他脑子那么好,直到去世都没有半点退化,可是我30多岁已经觉得脑力时常不支。他是全村庄唯一一个能够将我们村的历史溯本求源,说得清楚的,他去世之前我曾经想,把他所有知晓的家族和村庄的历史记录下来,却总是想想而已,那么快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而我也已经从过目不忘变成超级健忘,如果不用笔,是再也理不清了。

  我只记得一些也许是传奇、演绎的杂乱线索。我们村迁自河北枣强县,自明代来山东,之前均不可考。忘记父亲说哪一代的事了,家里雇的一个长工在田里做活,刨一个做什么用的深坑,竟刨出一个井坑,里面埋着银两财物,说是李自成战败,向西逃窜中随路挖下的宝藏,他以为还能东山再起,而当时保命要紧,不便携带。结果是一埋几百年,被这个长工发现。自此祖上恒通。但这距离我那个在博兴县置地的曾高祖还遥远,具体时间我也弄不清。总之忽然阔了,最传奇的是这样一件事,远祖阔了之后,觉得这个长工是个老实人,而且这次发家完全得益于他,于是感恩图报,赠他银两若干,让他回家自谋生计。这个长工当时用一个粪叉子(就是柳条编制,口大底小的一个横筒,可以很方便地背在身后,边走边将随处可见的人或畜的粪便捡拾到里面,那时农家都有这个,可以走路时捎带着积攒农肥)。长工用一个空粪叉子背着金银财物回到老家,置地十亩,本来可以从此过上安稳自足的生活,却一病不起,只好又卖地,直到地卖净了,病也好了,他便以为自己命里担不起这个福分,所以又回到老东家,继续安分做他的长工,此后身体一直康健,直至去世。

  我不知道这些故事里有多少夸张,多少揣想的成分,我只知道,类似的故事,我总是喜欢听,而且特别愿意由父亲讲给我听。他脑筋清晰,又掌握住故事的起承转合,那些名字和事件,人物的关系,姓名,哪年哪代,条分缕析。不仅家族的历史,人多的时候,谈起什么话题,无论政治的历史的地理的,他总是知道最多,说得最准确,是多年都没有发生过记忆混乱的人。我们年轻一代都不由佩服他脑筋好。他让我自豪的是做智力题,那时假期村里读重点高校的大学生回家,一起做题做不过父亲。

        他还会玩一种魔术,两个茶碗往桌子上那么一扣,三个纸团或者弹珠往手里那么一捏,筷子一根,小纸团我们眼睁睁看着,一个放在一个茶碗里,用掉两个,剩余一个,握在手中。然后捏一根筷子来回牵引,口中轻轻呼唤:“过来!过来!”就仿佛小纸团能听懂话,会跟从他的指令。最后他将第三个纸团,用筷子冲那个唤来了小纸团的杯子一指,喝一声:“去!”杯子掀开,第一个空空荡荡,另一个神奇地卧着三个小纸团。

  我听哥哥说起,他上初中时,父亲在元旦联欢会上到他们班,有人知道他有魔术的绝活,踊跃要求他即兴表演一个。他推托不过,于是拿过墙角一个废纸箱,撕开,相对的那一面也撕开,长手臂穿过两个洞,出现在最终端,他笑眯眯道:这个魔术的名字,就叫做——露一手!全场师生那个欢腾啊!在搞笑的效果上,这个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所谓“魔术”,显然超过了那些专业的表演。

  我喜欢这个父亲。甚至为他感到自豪。

  自豪的还有,他长得好,有风度,认识我又见过他的人无不惊讶:你有一个这样漂亮有丰仪的父亲!我那时便会更自豪地说,你们还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呢。

  其实父母外形都在中上吧,无非有这样一个矮小暗淡的女儿做对比,要让人感到惊讶。不过父亲气质的确是好。有一次,他有什么事情去首都,回来的火车上一个女的坐得近,于是闲聊,竟然都是寿光人,最后竟然是我一个车间的同事。同事回来便一再感叹,抱琴,你的爸爸简直太有风度了,不像我们一般人,也不像教师,很像一个高级别的大干部。其实大干部未必都风度好,她是这么比喻。后来父亲为什么事到我们车间,连那个一贯看我不顺眼的车间主任,中老年妇女,也对我的父亲肃然起敬。

  几年前父亲还健康,有一次文友聚会,一个女的说,抱琴,那天你父亲到我们单位去,后来才知道是你父亲,真是长得好!

  父母一般习惯以儿女为自豪,可是我单纯挑拣了几代人的外形缺点组合继承,甚至我们姐妹也完全没有一个继承父母外形上的优良基因,但她们至少个子高。只有我,说起来都是泪。

  而且父亲那些风花雪月的毛病,相处起来不堪忍受,可是隔了一定的距离向人说起,竟然也构成我一段时期矫情心态的自豪。

        公道说,老去的父亲相比从前,还是有了很多温暖的人间气。从我记事起他已经很少对母亲动手,主要是争吵。不争吵的日子却也有平和喜悦的氛围。可能因为时间实在多的很,聊天下棋健身读书写毛笔字之余,他竟然虚心向母亲学会了擀面条,仍然笨手笨脚,可是看着他笨的样子也觉得可亲可笑。可能年纪不同心情也不同,他也许偶尔感知到了世俗生活里这一点琐碎的乐趣。有一次回家,母亲竟然偷着笑,对我们说,你父亲自己做了一双鞋。这简直太神奇了。于是我们踊跃着去看那双鞋,原来是新买的藏青布面鞋帮,白色塑料鞋底,衬一层厚布当鞋垫,他用锥子扎一个一个的眼儿,然后将穿了麻线的针从这一个个孔里拉出去。是母亲在一边指导着完成的。

  是退休之后的漫长光阴太无聊?这些琐碎的事情里,他和母亲也有了那么一种相濡以沫的温情,尽管只是短时间。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生来拥有一个会做针线的父亲,是否仍会抱怨他?二姐姐家以前的邻居女婿倒插门,那个女婿真像个媳妇,蒸馒头,缝棉袄都来得,尤其是性格,非常小女人气,动不动不乐意了,妻子则是大喇喇。

  只是,那么多年已经习惯了那个不沾红尘烟火的父亲,忽然得知他偶尔捉弄这样的活计,还是颇有喜感。

  父亲的温暖还体现在,晚年到来,性格趋向温和,尤其对孙子,那种宠爱简直是纵溺。如果说母亲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她识字少,可以谅解,但父亲总是读书人,至少要懂得一些起码的儿童心理和教育规律,而且大半辈子教书,难道那个年代的老师一点教育心理学的基础也没打下?骄纵的结果是孩子性格偏执,不讨人喜欢,就跟我小时候被祖母所宠溺一样,直到侄子回自己爸妈身边,才逐渐发生变化,成了一个文明得体的好少年。

  但是他对孙子那份爱,母亲说,你们六个,就是你哥哥在内,他以前也从来没有这样过。你们小时候,他几乎都没有抱过你们,也不会抱,那时也觉得不应当让他抱。

  人老了,心才会慢慢变得慈柔。

        他得知自己的病情很偶然,我们一瞒再瞒,借了嫂子在医院做护士长的便利,将他安排在肿瘤之外的科。可是一次去做放疗,一个推销肿瘤中医药治疗的男孩子将一沓资料给他,回来后他对照自己病情看过,终于明白了。我们得知时已无法挽回。

  也许有更强大内心的人会接受自己患绝症的事实,告诉他实情是一种信任和尊重,但父亲不是,他只是一个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平凡人,渴望长寿,何况到老都有小孩子的心态,所以一开始的隐瞒策略绝对是正确的。父亲从那以后精神一下子垮了,虽然表面上也说,生命质量最关键,如果只剩了受罪,还不如离开。道理是这样,他毕竟读过那么多书,话说得很漂亮,最关键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体好,不是完全没有康复的希望,毕竟也有先例。

  求生的欲望是人类的基本欲望。父亲过世后,母亲说,其实我知道你父亲怎么想,他以为必然能治愈,然后将来有一天,他有资格对别人谈起生病的经历,那时多自豪。

  是啊,他那么喜欢清谈。有人说清谈误国,但是误国也需要资格和本领。现在满网络的不是清谈又是什么呢?他又喜欢炫耀,去世后,我们几个姐妹先后搬入新家,一次和姐姐在她们学院里散步,她说,如果父亲还在,看到现在这样的环境,我们开着自己的车载他外出看风景,吃饭,他回到家,就会和别人说好几天的。

  其实他说的时候人家未必喜欢听,就像有时候我们没有心情而他会一再谈些不相干的话题。但说话时想及能给父亲创造一个可以炫耀的机会,竟然也是为人子女的幸福。

  他一定就是那样想,别人无法治愈,而他治愈了,柳永归去凤池夸,而他是回到乡间夸——患过绝症而终于康复,在想象中也的确是一种谈话的资本。

  加缪的《局外人》中,主人公默而索先生最后的心灵独白有一种巨大的张力,他说:我想要的是一种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

  父亲想要的,也是一种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疼痛、煎熬、受尽折磨的生活的生活。

  但是,上帝没有给他机会。

        也有人对谈家庭私事不以为然,我尊重那种态度。但是我一直对自己家事特别有兴趣,对自己那个和全中国大部分地方的农村都无二致的老家村庄,也特别有兴趣,村里的傻子,闲人,花边趣事,暴徒,恶棍,纯朴的老少爷们,老少娘们,二流子……这些人的命运,以及村庄的漫长岁月和隐没在时间长河里的历史。他们的故事,都是人类的故事,原生态的,一代代在这里继续。

  而自己的家人,才是自己接触最多,最明白,最恨和最爱,最不以为然和最奉若神明的人,他们有一切小人物的复杂和不足。他们给我们以最真实最直接的伤害和爱。  所有的作品都那么遥远,这些近处的生活和人是最大的真实,至少对于我是如此。

        与父亲相比,我对祖父的敬意更多一些。有一年因为单位发展入党,我回家开证明,父亲和母亲都说,你祖父一辈子没有入党,而且不赞成加入任何一个党派。父亲的没有入党,我想是他不善于表现,也不想上进,他在人事上有点弱智。但祖父能够保持这样的观点,却是一种主观的选择,有其英明的不作为。抗战期间,寿光是个拉锯战的场地,张景月、赵寄舟还有日本人三个派别天天从这里“过队伍”,外祖父糊里糊涂参加过三五九旅,大爷爷受不了蛊惑曾加入汉奸的部队,而祖父,却安分守在这片土地上,只在某年一个本家被日本人掳去,他提心吊胆但大义凛然地出面,到日本人那里交涉,将那个村人保回来。他自己说,当时就是提着脑袋、怀着赴死的决心去的,鬼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啪啪两颗枪子很可能连他自己也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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