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当年你们身边那位总是翘课出去混迹街头的“校园恶霸”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仍游走在老家的大街小巷整日“人情世故”,保留着他们的“古惑仔”梦想?还是在经历过某些人、某些事之后洗心革面,在家乡的某处做起了看似不错的小生意,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退隐生活?亦或是在某场江湖的血雨腥风中失足,只得在劳改中暗自度过后半生?

小昂出生在东北某省的一个小县城中,是标准的东北工厂大院出来的孩子,现在见到他依旧不难会发现他身上保留着的那种从小在大院里成长的独特气质。

“我们属于是老工业基地的最后一批在家属院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了。小学毕业之后,大量的重工业工厂倒闭、私有化,我们的学校也转为地方小学,新转来的都是些从小住楼房的山炮,跟他们纯粹玩儿不起来。小时候那老好了,几个孩子天天换着人家吃饭,一周天天都不重样儿,到了周末,几家大人关系好的,就一起下厨,那家伙老乐呵了。我们小,热菜吃完之后就跑出去玩,大人就在家开始喝酒。有时候他们一喝高兴,我们几个也就不用各自回家了,统一去有游戏机的那几个小朋友家,一玩儿一晚上。”

小昂来北京工作已经将近十年了,平日里讲话时与本地人无二,只在聊起老家情绪激动时偶尔会带出些“大碴子”味儿。小昂并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东北人,但却是我认识的最“东北”的东北人,他让我真真切切地了解到,原来电影里那些关于东北老工业去的“打打杀杀”是生活中真真实实存在的。

“知道我们当时主要的工作是干嘛吗?有一个绝对不会写在明面儿上的工作岗位叫‘强迁’,主要负责当时新开发商征地的时候那些不搬走的钉子户,说白了就是公司的打手。那时候自己也还是个愣头青,下手也没个轻重,公司的准则也是‘打不死就行’。东三省有个种地的工具叫镐把,我们团队大概20-30人吧,几乎人手一个。到了农户家也有策略,并不是上去就打,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会先把人家里的窗户给拆了,然后隔两天再来,把门板拆了,如果还不搬走,就半夜在他家周围放鞭炮,最后还不配合再动手,动手也会尽量调男的,年轻的动手。你看那种刚一去上来就张牙舞爪的小子,绝对是新入行的。”

茄子蛋有首歌叫《浪子回头》,是小昂每次去KTV必点曲目,尤其是在酒过三巡之后的时间段。他拿着麦,操着一口东北味儿的散装粤语歇斯底里地吼着,眼眶里早就不会再泛出泪水,但从眼神中总能感觉到他在讲述着过往的故事。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坏小子,初中刚到地方学校念书的时候,他们地方上的孩子都很排斥我们,觉得我们是没见过什么市面的工人家的孩子,当时就只有她对我好。这帮人当时能过分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我的课桌上就不能放东西,放个啥他们都能给你扔的到处都是。虽然男孩儿这种事是不能告老师的,但是我也不能跟他们动手啊,有次真给我逼急了,我去找老师,当时那个老师也真王八蛋,,开始跟我讲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之类的屁话,从办公室回去的路上我就在计划怎么和他们干一仗。结果刚到教室,我发现她正在给我收拾东西,把我的东西从地上一个一个捡起来,小心仔细的打掉上面的土,然后再整整齐齐地放在我桌子上,甚至比我原来摆得都整齐。心里的火瞬间消失了,反而是全部转化成了对她的好感。你有那种在零下二、三十度突然被人塞了一个热呼呼的烤红薯的感觉吗?我当时就那样。”

我已经和很多人都聊起过过往的故事,但小昂是他们中的个例,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聊起这个女孩子,这个曾经给他送去过如此温暖的女孩子时,脸上竟看不到一丝回忆初恋的美好,他就只是这么风轻云淡地把整个故事讲述出来而已。这令我颇为意外,小昂是那种一接触就能感受到很真性情的男生,至少不会故作深沉,而此时我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我的脑海也在不由自主地猜想着这个男生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或是事故。

“我俩正式好上应该是高一的时候。初中那会儿我根本无心学习,喜欢上她之后也只想着带她天天在街上瞎溜达,但她不同意,说如果我能考上高中,她就和我正式在一起。说是这么说,真学起来哪有电影里那么热血,她来游戏厅抓我那也是常有的事儿,然后我努力学十天半个月,又跑去混了,周而复始。不过好歹最后我们还是考上了同一所高中,也就真的正式在一起了。”

和我想的大差不差,小昂的学生时代活在自己的影视作品里,或者说,他其实就是那个时代这部分学生的代表。他们打架、混迹街头,但其实个个都是混不吝,家人百般相劝无果,却能为了心上人的一句话发奋努力。可人生终究不像是影视作品那样“平平无奇”,接下来的故事才让我彻底懂了小昂是如何成为现在的小昂。

“学生时代的恋爱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没有其它方面的压力,每天都能见到面,除了节假日雷打不动,你不去都会有人催着你去。其实上了高中我基本就告别街溜子的生活了,只有极少数几次要好的朋友打架喊我去撑撑场面,根本瞒不住她,她总能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去哪里。结果就是去一次吵一次,之后我也就彻底完全不掺乎了。

我本来也是和每一个学生时代恋爱的人一样,整日幻想着两个人能携手走过学生时代,然后一起定居,共同努力奋斗,在某地结婚生子,走上人生圆满的大结局,但终究都是泡影。高三快毕业前,有天她突然没来学校,起初我觉得很正常,那年代通讯也不发达嘛,我想她可能是不舒服没来上学,这也很正常,我完全没在意。第二天,她父母突然来把她的东西全部收走,我才发觉不对,等我放学跑到她家门口时,房子里早已人去楼空。此后我想尽办法也再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直到有天听我妈念叨有人家女儿的儿子办满月酒时,我才又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原来当时她是被家人逼着去农村和另外一个男孩子成了亲。那年代的东北嘛,满了十六岁就能结婚,领证不领证都是次要的,乱。也就是我找不到她之后,才做的强迁。”

听小昂平静的讲完这一切,我的心里猛的一震,但要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不知从何下口。不过想来应该也不必如此,他在整个过程中从未提及自己为此事有多么伤心难过,时间或许早已给了他足够的慰藉,替他抚平了伤口。

后来,他总算脱离苦海,从江湖之梦中醒来,那些人,那些事,决心放下,就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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