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基春正沿着一级一级不规则的石阶往下走,他老远就看到了方田里的杨雪盈,她跟村子里的其他姑娘一样扎一个马尾,穿一身有不少补丁的旧衣服,她坐在土地里的小板凳上,正虔诚地将一根根红苕上的泥土抹去,只是她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走在地里就和土地融为了一体,杨雪盈更像是土地里绽放的百合花,柔软但绝不柔弱。杨基春偷偷盯着杨雪盈红扑扑的脸蛋,他想到了映山红,仿佛阳光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被雪盈花一般的笑容映红的。
“基春哥你又来帮我们挖苕啦?”杨雪盈抬起头,一双大眼睛俏皮而机灵地打量着杨基春。她的目光和笑容里,既有土地的淳朴厚实,又有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理,还藏着小家碧玉的顽皮倔强,你很难想象一个在苦难中长大的姑娘,究竟要美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这些气质一并揉进骨子里。
杨基春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也不敢在她的目光下正视她的脸,好像那都是对美的亵渎。所以杨基春干脆低下头去,假装为了看清脚下的石阶,而后再把目光移到方田里剩下的几行红苕上说:“我看也没多少了嘛。”
“是啊,我哥说把这几行全部弄回去就回家做饭呢。”
杨基春快步走过去,拾起地上的锄头就用力挖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挖出来的红苕扔到杨雪盈的面前,在杨雪盈的目光下,他仿佛也觉得每一株红苕都变得神圣了。
“基春哥,你才在家里挖完苕,又过来帮我,你不累呀?要不要歇一会,或者我来挖你来抹?”
“那怎么行?你一个小姑娘挖得起么?”
“哼,你还是看不起我。我告诉你,我都快十七岁了,是大人了。”她一面说一面走过来直接夺杨基春手里的锄头,“不信我挖给你看。”
“好好好,你是大人,我相信你可以挖,但是你看”,杨基春一面说一面停下来挽起袖子,握紧拳头尽量把二头肌拱起来,“我这么强壮的一个大男人,挖点苕怎么会累呢,再说了就算累我也不好意思让雪盈妹妹来挖,我却坐在后面抹泥巴啊,那样我以后在你哥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这还差不多。”杨雪盈开心地笑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杨基春的二头肌上,又轻盈地跑回去继续她原来的工作。
“你给我讲个笑话儿好不好。”
“我不会讲啊。”
“那你讲个故事嘛。”
“也不会啊,你知道你基春哥一年级都没上完,不识字的。”
“那你的象棋下得那么好,我哥说他有时候都下不过你。你告诉我,你怎么学会下棋的。”
“嘿嘿,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啊,这是个秘密。”杨基春老实黝黑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俏皮的得意。
“哼,问了你那么次你都不告诉我,不理你了。”
……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啊你说。”
“你先答应我不能告诉我哥,更不能告诉我爸,总之不能告诉任何人。”
“什么故事啊,这么神秘?”
“你先答应我嘛。”
“好,我肯定不告诉任何人。”
“我就给你讲林冲上梁山的故事。这个故事可是我从爸爸的书架上偷下来看的,他一直不让我看,凭什么我是女孩子他就不让我看啊,他越不让我看,我就越要偷偷看。”杨雪盈嘟着嘴道,好像既是在抱怨又是在撒娇,脸上尽是红彤彤的得意。
然后杨雪盈就开始给杨基春讲林冲的故事,她的故事里夹杂着自己稚嫩的看法和很多当地特色的方言,却整洁连贯,显然是之前就准备好的。杨基春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他想象着那个带着草帽,执一杆长枪,在雪夜傲视群雄的英雄,几乎听到了自己血液翻滚的声音。
“好了,讲完了。”
“这个故事真的……”杨基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呆了半晌才说出后面的话:“是个好故事。”
“什么好故事?也讲给我听听。”杨晓从石阶上走下来,笑着问杨雪盈。
“要你管,挑你的担子。”杨雪盈一指堆满的两背篓红苕。
杨晓走过去,将背篓里的红苕全部倒进箩篼里,杨基春放下锄头走过来,扶着扁担说道:“你去挖一会儿,我来挑吧。”杨晓轻轻把杨基春的手推开,挑起担子就走。
“基春哥,我哥可以的,要不你找个机会和他较量一下看谁的力气大。”杨雪盈见杨晓走远才接着轻轻说下去:“就像林冲和鲁智深两个大英雄那样,看看谁才是大大英雄。”
杨基春笑了笑,走回去继续挖苕,还故意一脸严肃地说:“快点抹你的红苕,像你这样像玩耍似的,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做午饭。”惹得杨雪盈朝他直扮鬼脸。
别看杨雪盈一直不停地和杨基春说话,两人手里的动作都没有闲着,杨基春挖完之后就帮着杨雪盈抹泥巴。收工的时候杨晓瞟了一眼剩下的一大背篓说道:“基春哥,你先回去吧,这一背我待会再跑一趟就好了。”
“你们不是还要忙着回去做饭么?”
“我爸已经在做了,雪盈回去帮忙我再跑一趟就好了。”
“你让爸一个人做饭,万一他摔倒了怎么办,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我也好回去照看他呀。”杨雪盈激动地抓住杨晓的胳膊喊,紧张得快要哭了出来。
“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我等下叫你回来,他一定不肯,我要是不按他的意思做,他…”
“放心吧,蜓玉伯伯不会有事的,他又不是第一次自己做饭了,快点回去就是了。”杨基春率先背起背篓往杨晓家里走。
走到杨晓家门口,隔着矮旧的土墙,杨基春就听到了里面配合着拐杖走路的沉重脚步声,还有屋里材伙烧起来的“啪啪”声,三个少年都没有说话,每次走到杨晓家附近,杨基春都有一种很重的压抑感。
“谁?”杨蜓玉在屋里问道,他的声音敏感而冷漠,他似乎是从脚步声判断出外面有三个人。
“爸,是基春哥帮我们挖苕,最后还帮我们背回来呢。”杨雪盈听出杨蜓玉没事,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她一面说一面加快步子,走到门口的石凳旁,就要将背上的红苕往上放,杨基春慌忙上前接住。
“爸,你小心些。”杨雪盈一面说一面往屋里去扶杨蜓玉。
杨基春放好两背篓红苕也跟了过去,却见杨雪盈呆呆地站在灶屋门外,杨蜓玉的目光冷冷地制止了杨雪盈过去帮忙的动作。
“蜓玉伯伯好。”杨蜓玉见杨基春走过来打招呼,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转过身去。只见他左手拄着拐杖一步步往水缸边走,他每走一步整个身子就吃力地抖一下,靠近水缸的地明显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也许有些滑稽,可他凹进去的眼眶里射出来的光芒绝对让你想不起这一类的词语,终于走到了水缸旁,他把整个身子靠在水缸上,然后把拐杖交到右边身子,他的右手掌就像一个黑塑料做的装饰,根本握不住那个黄的泛光的拐杖,所以他只能用手臂用力夹着,他的左手抓起水缸上的水瓢,只打了半瓢水,便又一拐一拐地往灶边走,这一次他走得更辛苦,仿佛背着整个山脉,可他左手瓢里的水却没有洒出半滴。
杨基春低头看到杨雪盈眼里有珍珠在跳动。
“你看爸爸还是可以做到的。”杨蜓玉倔强而骄傲地笑了笑,“你还不把基春让到家里坐一坐。”
“基春哥快进来坐。”杨雪盈这才如梦方醒,拉着杨基春的衣袖往屋里走,然后努力笑了笑,“爸爸你给加一把米,基春哥以前教哥哥种庄稼,现在又每天帮我们干活,咱们留他吃一顿饭好不好啊。”
“不不不,我走的时候家里就煮好了我的饭,我不回去饭吃不完会馊掉的。”杨基春被杨雪盈的话吓了一跳,迈了一半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停在空中。
“那你怎么也先进去坐一坐啊,听说你昨天从跃荣那儿新学了几招,我正好和你切磋一番。”杨晓刚把三个人弄回来的红苕在苕窖里放好,堵住杨基春的退路说道。
“大狗粪,大狗粪,妈喊你快点回来吃饭了……”杨基福高声重复着这句话,杨基春听出声音正是从家后面的银杏树边传过来的。
“你们听,二狗粪在喊我了,棋咱们以后再下,饭我也不吃了,雪盈妹妹帮我倒一碗水喝就最好了。”
“真奇怪,跃荣叫你大狗粪,你却又叫他二狗粪,这不就是摆明了你承认你们两兄弟都是狗粪么?”杨雪盈一边去倒水一边笑着道。
“没大没小的。”杨蜓玉将柴火塞进灶膛里训斥道。
农村的午饭总是特别晚,人们通常都要在土地上忙活到影子最短的时候才会回家,稍微休息一下开始做饭,吃饭的时候往往已经两、三点钟,他们计时的方法也相当原始,多是依赖太阳的高度和太阳光射进屋里的深度来判断大致的时间,吃完饭他们往往会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这样就避过了太阳最火辣的时候,还能好好休息一番,醒来的时候又可以出去干活儿了。
杨国政是被外面的叫骂声惊醒的,他揉揉眼睛,推了推旁边趴在桌子上的唐大碧道:“老唐你听听,九琼芳在骂哪个?”
“你管她骂哪个,她哪天不骂人嘴巴就会痒。”唐大碧迷迷糊糊地朝杨国政摆摆手又趴下去睡。
“不对啊,她可是在我们屋后面的窝塘田梗上面骂的。说不定在骂我们呢。”杨国政见唐大碧又趴下去了,干脆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力地摇起来。
“哎呀”,唐大碧不满地在杨国政手上拍一巴掌,这下子瞌睡总算全走掉了,她也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听了半天,唐大碧和杨国政总算听出来了个大概,原来是上午九琼芳家的田菜被吃了不少,她还不确定是谁家的牛,但听她的口气,认定了是杨基禄杨基福兄弟上午放牛的时候“放纵”家里的大黄干的。
“哼,什么东西,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跑到屋后面来撒野。”唐大碧气呼呼地往外走,显然是出去“迎战”的,杨国政连忙拉住唐大碧,“你去把他们两个叫过来问问。”
九琼芳越骂越起劲,先是骂放牛的两个人短命的,再骂放牛的两个人没教养,又骂放牛的两个人有娘生没娘教,然后直接骂放牛的两个人的爹妈,最后骂到了放牛的两个人的祖宗头上,杨国政听着听着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老九你骂哪个?”
“哪个的牛吃了我的菜我就骂哪个,哪个搭腔我就骂哪个。”
“我刚刚问了我两个娃,我的牛没吃你的田菜,你要骂滚一边去骂,别跑到我屋后面来。”
两个女人越骂越凶,最后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这种骂战在村子里再寻常不过,根本不会有人来劝架,除了害怕把别人的愤怒引到自己的身上,村里人更喜欢这种直接粗鲁的对
骂给他们平凡的生活添点乐子。
杨国政沉着脸把杨基福和杨基禄叫道跟前,“你们老实说,上午放牛时(牛)是不是吃了她家的田菜。”
“没有”,杨基福头一昂,装出一脸的无辜和愤怒。
“没有”,杨基禄低着头小声说,生怕杨国政看穿他的谎话。
杨国政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杨基福和杨基禄脸上扫,除了平时的一贯的严厉,更多了几分在杨基福看来多余的心痛,杨基福的脸也被这目光刺得火辣辣的,再没有力气支撑他昂起的脑袋,终于低着头小声说道:“我不小心睡着了,可能吃了几棵。”
杨国政的心里泛起很深沉的忧虑,本来吃几株田菜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是计较儿子们一开始的不承认,跃荣大了,即将走去外面的世界,他几乎是祖祖辈辈第一个走出去的啊,但他太骄傲,又太自我,又太稚嫩,有几次杨国政都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都咽了下去。
杨国政走进地坝里,望着面红耳赤,唾沫横飞,骂着汉子听了也脸红的脏话的两个人,说道:“别吵了,不就是几株田菜么,改天给你补上,再给你把被牛踩过的地松松,等冬天田菜长熟了再赔你几棵。”他的声音不大,却不失自信和威仪,让人信服无法抗拒。
“哼,这还差不多。”九琼芳转身就走,嘴里还哼着几年前的“红鸡公绿尾巴”,像一个胜利的女将军,快要走出两人视野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朝唐大碧呸一口口水,“还是你男人讲道理。”
“呸”唐大碧也把口水狠狠吐到地上,骂道:“什么东西!”
杨基禄和杨基福傻傻地跟在杨国政的身后,本以为杨国政会说些声色俱厉或者苦口婆心的话,可杨国政只是默不作声地操起扁担,担着两个空箩篼往后门走,走到门口顺手扛起靠着门框的锄头,刚走下门口的几级石阶又回头冲唐大碧喊道:“老唐,我把锄头带出去了,你待会出来的时候只背背篓,再带把镰刀就够了。”
“爹,老大呢?”杨基禄看着杨国政几乎一丝表情也没有的脸,战战兢兢地问。
“基春早就出去大土挖苕了。”杨国政头也不会地说,杨基福怎么也无法从杨国政的语气里捕捉到一丁点儿异常。
“我也出去抹苕。”杨基禄一面说一面跟着杨国政,杨基福犹豫一下也跟了上来。
杨国政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才问道:“你们的作业都做完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嗯”了一声,然后杨基禄才接着补充:“只剩下最难的那道应用题,晚上让二哥给我讲解一下。”
杨国政便不再说话,只迈开坚实的步子往前走,空箩篼挂在扁担上微微地晃着,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两个爱互相取笑的少年跟在他的身后,一句话也没说。
“二狗粪和狗女儿又出来挖苕了?二狗粪你今天下午千万别再挖了,万一又摔到地上,那得多难看啊。”杨基春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继续取笑杨基福。
杨基福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木然地看了杨基春一眼,就去小路上搬了一块石头放到挖好的红苕旁,然后坐上去认真抹了起来。
“怎么啦爹?”杨基春看看杨基福又看看杨基禄,暗想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小崽子,乖起来居然像温顺的小羊羔,他显然已猜到了几分,于是小声问杨国政。
“他们上午放牛的时候(牛)吃了九琼芳几棵田菜。”
“我还以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杨基春的话语里有些不屑,又隐隐有些失望,他轻描淡写地接着道,“具体哪块土?我待会儿去看看吃了多少,明天一早我去把咱们家的田菜苗扯过去给她补上,再按她的规矩给她把被牛踩了的地方松松土。”
可惜杨基春的几次调笑都没有挑起杨基禄和杨基福接话的兴趣,一直到晚上,两兄弟都没怎么说话,唐大碧却好像早就忘记了下午和九琼芳吵过一架的不快,一直“跃儿,幺儿”地叫,为了让两个儿子释怀还不住地大骂九琼芳泼辣无礼,杨基禄本觉得就不是什么大事,也渐渐开心起来,只是杨基福却一直阴沉着脸,杨基禄自然就觉得无趣,问完不会的那道题就直接睡觉去了。杨基福知道杨国政生气不是因为牛吃了田菜,而是他们兄弟的抵赖,可是杨国政却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这反而让杨基福的心里一直悬着块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