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四爷子到底谁走棋最厉害哇?”
“那肯定是我嘛,刚刚把她们三个都收拾了一遍,他们不服气,现在联起手来砍我一个。”
“看把你能的!”杨国政也分不清自己这句恶狠狠的话究竟是夸赞还是批评。
杨基福得意地吐吐舌头便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应付三个人的围攻。这一局显然吃力得多,他再不能像应付一个人时那样轻松抓到一个失误或者疏忽穷追猛打了。
抽完了最后一口,唐大碧将烟杆在木凳子上轻轻敲几下,把大部分烟诟倒出来后才将烟杆一层一层地包进放烟叶的随身口袋里。而后她又笑盈盈地盯着四个下棋的人。
“你去睡嘛,都累了一天了。”隔壁杨国光家的鼾声此起彼伏地传过来,和着屋外绵绵不绝的虫鸣,让这个温馨的夜晚显得格外困倦。
“你都没洗脸洗澡的嘛。”他们夫妻的对话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逻辑。
“我看他们下完这盘就去。”
这盘最高水平的角逐终于接近了尾声,在杨基春强行悔棋的情况下,红棋终于艰难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杨国政这才依依不舍地从棋盘边走开。
杨国政是被尿憋醒的,吃了点肉有点渴就多喝了点水,到了这个年纪,像吃肉这样的不正常举动肯定会带来比较明显的反应。他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饭屋里的灯还亮着,三个儿子还不知疲倦地围着棋盘,油灯把三颗凑在一起的脑袋印在墙上,硕大又单调,杨基福正小声给两个兄弟讲他从学校学到的新招数,听到传神处,杨基禄还忍不住或轻或重地在两个哥哥身上拍一巴掌。
杨国政的动作轻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怕吵醒妻子还是怕破坏了隔壁油灯下的美好。
“爹你怎么起来了?”杨基春还是发现了起夜杨国政。杨国政心里一颤,他突然想把三个儿子狠狠抱在怀里,这种冲动强烈到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他还是很快恢复镇定,咳嗽一声,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威严而冷峻,“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还要种庄稼呢。”可话里的温柔却超乎他想象的柔软。
“三个莽子诶,这么大晚上还点着灯,多浪费煤油啊,明天再下嘛。”唐大碧对煤油和对儿子的关怀混在一起,让人觉得可爱又好笑,却又不愿意反驳,她总能在打鼾的一秒后或清醒或迷糊地和你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三个儿子不耐烦地回应。
杨国政小解完就爬上了床,然后仔细检查确认蚊帐关结实以后才躺下去,而后他又忍不住再次叮嘱三个儿子早点睡。
杨基春杨基福杨基禄三人一边下棋一边听着隔壁爹妈屋里一唱一和的鼾声,想起刚刚才还和他们说话现在就睡得这么沉了,都捂着嘴笑了。
杨基禄漫步在熟悉的竹林中,身边的杨国政轻轻牵着他的手,父亲的手温暖而宽大,粗糙到他可以感受到每一个老茧的纹路。阳光从竹叶间的缝隙撒下来,杨基禄感觉竹林成了五颜六色的桃花源里,而后牵着他手的人变成了唐大碧,又变成了杨基福,最后又变成了杨基春,老实巴交的杨基春居然偷偷用力把他的手捏得生痛,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于是伸手在杨基春粗壮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杨基春的脸上泛起一朵黝黑的傻笑。最后牵他的手变得温暖滑腻、柔若无骨,他转过头看到的居然是蒋秀娟低眉浅笑、含苞待放的俊脸。杨基禄这才发现竹林间的斑鸠和麻雀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歌者,他想把蒋秀娟的手握得更紧些,可就在这时他醒了,阳光还在,鸟唱也还在,只是他却躺在床上。
杨基禄羞得满面通红,他不满地翻个身,意犹未尽地咋咋嘴,将身边的单被胡乱扯在身上,想继续刚才的美梦,可惜再也没了睡意,隔壁屋里二哥的鼾声吵得他心烦意乱,他狡黠地笑笑,一溜烟地从床上爬起来。
杨基禄蹑手蹑脚地摸进杨基福的房间,站在床头观察了杨基福一小会儿,从他那均匀的鼾声和嘴型确认杨基福还没醒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手轻快准确地捏住了杨基福的鼻子,于是那有节奏的哼哼声就变成了混乱的呜呜声,杨基福的嘴里似乎正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怪叫,还不断地用手来拨弄杨基禄捏着他鼻子的手,杨基禄的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音。
“哟,狗女儿你胆子粗得很啊。”杨基福一面在后面追一面喊。
杨基禄一面笑着高声喊“妈”一面飞快地往后门跑。
唐大碧正在灶屋里煮饭,农村这种直径约一米的大锅煮稀饭时只需要把水烧开便放米进去,适当的时候再加些红苕和青菜,一直添柴火直到熟为止;干饭则需要在饭刚熟的时候把米过滤出来,农村人把这道工序叫做滤饭,然后再把米和其他食物(通常为红苕或土豆)一起放进锅里焖。唐大碧用瓢将饭和米汤舀起来用捞箕过滤,她望着捞箕里少量的米饭,嗅着白米饭的香味,想起十几年前她和丈夫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过上每一顿都吃饱的日子,几年前他们最大的梦想则是让孩子们每天都有白米饭吃,想不到这幸福的日子来得这么快,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她最爱虽已过时却是当年最流行的《东方红》,幸福就从嘴角一直荡漾到已有些皱纹的眉梢,仿佛她头上每一根早白的头发都是喜悦的。
“你们都几岁了?一回家就闹个不停。”唐大碧一边继续她的工作一边冲两个追闹的儿子喊。
“去喊你爹和基春回来吃饭了。”她这话既是对杨基禄说的也是对杨基福说的,她在儿子们面前称呼杨国政为“你爹”,她自己叫杨国政的时候也这样喊。
两个儿子于是哄笑着往山里跑,他们可不管唐大碧说什么,也不管杨国政和杨基春在哪里干活,反正爬到高处大声吼一嗓子山里都能听到。
“嘿,大狗粪你不错哟,昨晚上下棋下到那么晚,今天这么早就爬起来挖苕了啊。”
“都像你那杨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全家人就都喝西北风了。”杨基春慢悠悠地说着。
“说得那么大义凛然,挖个苕多简单嘛,你看我这么聪明的人,挖苕也比你得行啊。” 杨基福从来不掩饰他的优越感,他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优越感。
“我看你扯嘴皮子倒是得行。要不吃完饭,你去试一试,我们不说多的,我挖三行你挖两行,到最后看谁先不行。”
“去就去呗,难道连个红苕我都挖不出来吗?狗女儿待会儿和我一路走,看我给他们指导工作。”
杨基禄却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他想起小时候杨基福见杨国政和杨基春在推磨,杨基福就嚷着也要推,实在拗不过他,杨基春就让杨基福和杨国政一起推,结果杨基福不小心撞到了磨臂上,他愤怒地摸着自己起了个大包的额头,一跺脚,骂道:“什么狗屁磨,不推了!”于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从此每次推磨只要杨基福在,众人都会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推磨。杨基禄又脑补了一下杨基福拿个锄头的笨拙模样,说不定还会瓜兮兮地摔倒在土里,他又笑得更欢了。
“你笑什么笑,还不快点吃饭。”杨基福似乎知道杨基禄为什么发笑,于是学着杨国政的语气狠狠地说,还像杨国政那样在杨基禄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别闹了,土里的活儿多得很,吃完早饭趁着太阳还不毒都去挖苕,得赶紧把苕挖出来,不然就烂在土里了,挖完苕还得栽田菜和白菜。”杨国政不失威仪地发号施令道。
农村的土地很多以形状命名,比如“长土”、“方田”、“圆田”、“六角土”;也有些以地理特点或地名命名,比如“斜土”、“垭口田”、“岭子上”、“荒山里”、“沟底下”;当然也有后来人不知道由来的名字,比如“木架沟”、“元里田”、“过水坵”。杨国政一家的目标地是“大土”,这大土不方不圆的,但是面积还真是不小,杨基福一看土里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苕就头皮发麻。苕叶子早已全被割掉,只留一点老茎在土外标示着每一株苕的位置,种了苕的一排地一开始会被锄头刨得凸起来,当地称之为“苕厢”,此刻的大土显得整齐别致又简洁,可杨基福心里明白,每一根不起眼的苕茎下面都有一大窝胖嘟嘟的红苕,要把这一大片土里的红苕一个不漏地挖出来,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杨基福扛着锄头直接走到土里,接着早上杨国政和杨基春的地方,学着他们使锄头的样子,高高举起然后弯腰用力锄下去,锄头一大半陷进泥土里,杨基福再把锄头和锄把连接的地方靠在土地上,双手握住锄把往上一翘,整株红苕和着泥土便冒了出来,他再往身边一勾,然后握住苕茎把整株苕提起来往后一扔,朝杨基禄喊道:“狗女儿,快来,我在前面挖你在后边抹泥巴。”杨基福显然对自己刚才的一套动作相当满意,他一面喊一面得意洋洋地扫过杨国政,最后盯着杨基春,“怎么样啊,大狗粪,我说的我挖起苕来也简单得很嘛。”
杨基禄只好走到杨基福扔红苕的地方,放下背篓,拿出背篓里的小板凳,他坐在这板凳上把地上的红苕用手一根一根地抹去泥巴放进背篓里。
杨基春却还坐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将嘴里的叶子烟抽得“吧嗒吧嗒”地响,“二狗粪挖得倒还有些像那么回事,就是动作有点生疏,还有就是挖得太快了,力度也掌握得也不够好。”吃完饭抽一支叶子烟,这是杨基春从杨国政那里捡来的习惯,农忙的时候就叼着烟往山里走,抽完了就直接干活,农闲的时候便在家里抽好了再出工。
“你莫管我,快点抽完烟来挖苕。”杨基福不接受杨基春的点评,同时把杨基春接下来指导意见给堵了回去。
“你们挖慢一点啊,或者拿个人过来帮我嘛。”三把锄头挖出来的红苕全部往杨基禄的跟前堆,一个人根本抹不过来,不一会儿他的跟前就堆了一大堆。
“待会你妈喂完猪就来和你一起抹。”杨国政扔过来一株红苕道。
“二狗粪,你去和崇荣一起抹呗,你好像累得很啊。”杨基春一面继续手里的工作一面坏笑着对杨基福说。
杨基福扔出一株红苕,干脆扶着锄把喘气。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到杨基春身上,明明杨基春和自己的动作基本上是一致的,偏偏杨基春挥锄头的时候就显得悠闲随意,他总是不紧不慢地重复这一系列的动作,却好像比自己拼命加速后的效率还要高,杨基春挖苕的动作就和自己提笔写字时一样轻松自然。“是不是自己挖得太深了,所以锄头就变得特别重?一定是了,看大狗粪一锄头下去,挖起来的泥巴比自己挖出来时少了许多。对,我也挖浅一点。”杨基福一面想一面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
“莽子啊,你这么挖,红苕要被你挖烂完了。”唐大碧背着一个大背篓,刚刚拐过一个小山包,老远看着杨基福一锄头下去挖出来的一株苕大多都成了两半,不无心疼地道。
“嘿嘿,看来锄头要比你的笔杆子重些嘛?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屋里的田啊土啊都挖了个遍也犁了个遍。”杨基春一边调笑一面继续手里的工作,锄头在他的手里显得亲切温顺,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光芒闪过,而后又恢复了惯有的黯淡。
“妈,你快来,他们三个人挖那么快,我一个人怎么抹得过来。”
“你快去旁边歇一会儿,我来挖。”唐大碧没有理会杨基禄,径直走到杨基福的面前,一面给他擦汗一面去夺他手里的锄头。
“你去帮崇荣抹苕,我刚刚只是在试试用多大的力去挖最合适。”杨基福不耐烦地对推开唐大碧握住锄把的手道,“这个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失误和牺牲,但是肯定到最后能取得胜利,党和国家的大事都是这样,挖苕这种小事更加不用说了。所以我就说你们这些人,目光短浅。”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杨基春说的,可用的却是“你们”,他尽量让自己幽默一些,只是所有人都没有笑。
“哥,怎么又扯到社会主义道路上去了。”
“那肯定啊,大事和小事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说狗女儿你觉悟不够,要跟着我这样的人物好好学习。”
杨基福虽然一直在尝试着把握刚好把红苕挖出来的力度,可每次不是太重就是太轻,太重倒没事,就是多费些力气,挖轻了就会挖断红苕然后惹来唐大碧心疼的指责,有时候杨国政都会义正言辞地停下来教育他一番,他们无非就是说要是都像他这样搞大家吃什么,或者这要是在集体伙食期间,别人会怎么想之类的话。杨基福倒不是认为他们说得多有理,主要是觉得他们太罗嗦,所以他干脆每次都挖的很深,又为了追上杨基春和他事先约定的进度,只能加快了锄头挥动的频率,不一会儿,便累得快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耶,什么东西?”杨基福一锄头下去勾了几次都没有把挖出来的红苕勾过来。
“又搞什么花样?”杨基春见怪不怪地道。
“原来是块石头。”
“用手捡起来扔出去就好了。”
杨基福赌气似的用锄头使劲勾那块石头,勾了几次石头都纹丝不动,干脆像在学校拔河那样摆开姿势,调整双手握锄头的位置,还喊着号子“一、二、三,起!”也许是锄把本身太滑了,也许是杨基福的手太嫩、手心太多汗了,又也许是因为之前勾的几次把石头上的泥巴刮掉石头本身变得很滑了,杨基福这一使劲,石头没勾出来,锄头还脱手蹦了起来,整个人也跌到了柔软的土地上。
杨基禄一直在后面观察着杨基福使锄头的动作,杨基福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子特别滑稽,有几次他都差点笑出了声音。杨基福勾石头的全过程都被杨基禄看在眼里,杨基禄的笑声终于爆发了出来,他笑得东倒西歪的,差点从小凳子上摔下去。
唐大碧杨国政杨基春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杨基福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把锄头从地上捡起来又恨恨地摔到地上,骂道:“不挖了,这破锄头!”
“我的跃儿没事吧?不挖算了,过来抹,让妈来挖。”
“也不抹了,回去了。”
“不行!之前说好的挖红苕,怎么也得等到太阳热起来了以后才准回去。”
“嘿,二狗粪这么快就不行了?挖个苕在土里摔了个底朝天,你是真的很不错嘛。”
“我又没说不行了,我只是说不挖了。”杨基福的愤怒和无赖在脸上交织着,居然毫无违和感。
“难得回来一次,挖个什么苕,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一定要靠锄头吃饭。反正我敢说我这辈子都不得挖锄头!”杨基福越说越激动,索性爬到大土旁边的小山坡上,他的目光扫过远方的土地和翠绿的山峰,逼视着眼前的四个人,甚至用右手握起了拳头,一字一顿地高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我这辈子都不得挖锄头!”
杨基禄感觉此刻意气风发的二哥有点陌生,他就像电影里一呼百应的英雄那样光芒四射,又像老屋旁那棵有百年历史的银杏树那样挺拔伟岸,二哥的目光仿佛从天上射下来,把他整个未来都照亮了。
杨基福一下子又跃回土里,拉起杨基禄,说道:“狗女儿,走,你不是还有几道数学题不会做么,我回去教你啊。”一面说一面冲杨基禄眨眼睛。
唐大碧看了一眼两人,笑骂道:“你们两个回去之后把牛牵出去喂饱,顺便打一背篓猪草回来,作业可以带到山里面去做,要是中午不按时回来可不给你们饭吃。”
“要得”两个少年一溜烟地跑了。
“等下”,杨国政喝住两人,“把锄头带一把回去,空背篓也背一个回去。活路不做,总不能还让我们给你们收拾工具啊?”
两个少年于是又一溜烟地跑回来,一人扛起锄头一人背起背篓,杨基禄还向杨基春吐吐舌头,然后两个人兔子便一般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