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之行散记(二)

3.侗寨和苗寨

侗寨和苗寨是此行最重要的去处。

肇兴侗寨坐落于一片山坳里。据说原是五个独立的寨子,后经演变,成了现在几百户的规模。远远看去,整个村子犹似一艘木船,有山水树木掩映,晃荡缭乱的城市似被阻在帘外。村寨随着村中的石板路沿展,一直穿过整个寨子。沿街的吊脚楼,早已被开发成商铺,街面靠后一排的成了各式客栈。根据流水的走势,寨子又一分为二,河流那边是当地居民的住处。

在侗族地区流传着一句话:先有鼓楼,后有侗寨。果不其然,肇兴侗寨里也有代表“仁义礼智信”的五座鼓楼,组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隼卯结构的侗寨鼓楼群。这些鼓楼,皆是原木建造,据说建造时没有图纸,单凭一把角尺,一只墨斗,仅靠工匠心算把材料进行衔接,“巧夺天工”的建造技艺着实让人惊叹!我摩挲着每一根柱子,望着每一根椽梁,每一块木头的纹路,那里有着亘古的“旧”,像一切最基本、古老的事物,它们朴素而庄重。在我看来,建筑往往是通向某处文化与历史的路径,一块石头,一根梁柱,都暗藏着当地人的生存哲学和密码。

到寨子的时候,我们在信团的鼓楼下,见到了十几个穿着盛装的侗族女人。她们在木凳上围成一圈,一边忙着手上的针线,一边合着音乐唱着侗族大歌,见我们围着看,笑脸盈盈中有见惯不惊的表情。

肇兴侗寨相对于那些知名景区,实在没有什么风景。休息一段,再到临河一带和街面闲逛,几十分钟可以从寨前绕到村后。游客不多,人置身于其间,安静、闲适,然而想到所有景状皆带着千百年的光阴,稳扎在这儿不能撼动,不觉又令人敬畏。在这里,你可以停下来,在风雨桥上听听流水;也可以在巷子里的一排老人中间坐下来,看她们绣着针线,或是纳凉,笑着跟她们拉扯一番家常;或许你还会在沿着山势而建的石阶旁遇上两个女人的交谈,是我们团的导游,苗族人,据说对民歌之类的比较感兴趣,“你能把那首大歌唱一下吗?我录下来想学。”另一个束着发髻的当地女人笑得羞怯,见推辞不过,她腼腆地唱起来。我以为她会提出要点钱,然而没有。

当然,如果你在鼓楼坐下来,你还可以看见那个在鼓楼前卖竹器的老人。他就坐在那儿,表情平静,目光平和地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又像望着更远处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他的竹器在夕阳下发着青色而油亮的光泽,毛竹的韧和拙都在那上面。他守着自己的竹器,好像一生都在这种不变的生活里消耗着,并且还将在缓慢光阴里一直延长下去。是大山和竹子滋养了这等脾性吗?

我看中一个样式极简的竹篮,看上去可以一直用上几十年或更久的样子。这是我唯一动心想带回去的东西,然而途中还需辗转,唯有作罢。

在他不远,是另一位穿着蓝色大襟衣,梳着发髻的卖针线的老妇人。各色丝线摊开在一个竹编的容器里,大小不一的针插在一顶小花帽上,每根针穿一截不同颜色的线。在这里,针可以一根一根卖。

在村寨,一事一物都可让人感受到民风的朴正和热情。无论是竹器的公道价格,免费试吃的绿豆饼,还是虽则延期,却依然雨后继续的侗族大歌表演,都流露出雷同滋味。

暮色愈深。本想去寨外走走,突如起来的暴雨,我们在某户人家檐下避了一会儿雨。天更黑时,几辆载筐的摩托呼啸而至,犹如山中马帮。

第二天清晨,四处幽蒙,整个村寨睡意正酣。我在一夜微弱的动静里起身。

这微弱到了清早,转成街面上热闹的瓜菜市场,西红柿、甜瓜、豆角、土毛桃,矮小的萝卜,细长的辣椒,家养的鸡鸭,欢实的野兔……一筐一筐摆在那儿。沿街摆成一长溜子。此外,还有粗声大嗓聊天的方言和富氧强烈的空气。

转过一些小摊,就到了用早餐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面前已被麻利的老板娘摆上了素淡的汤粉。新的一天,从这碗地道的宽粉开始。店里食客也有寨子里的人,不用招呼,一屁股坐下如在自家。我们几个外乡人坐在店里,也不觉得唐突,懒散的,吃吃聊聊。一会儿站起来问老板再添点佐料,一会儿加点汤,这股熟稔,好像也是村寨一员。

有些地方会使人莫名紧张,焦虑,如空气中布满铁弦。而这里,会让人觉得有种轻快、纯朴消融了那个原来的“我”,使之安静,使之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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岜沙苗寨,坐落于山腰上。(这大概也是侗寨与苗寨生活习俗的不同。侗族喜邻水而居,而苗族寨子多建于山麓)寨子不大,百来户人家,却是这一路上觉得最自然的村寨。

“岜沙”是苗语中草木繁多的意思。果不其然,沿途七拐八弯,一路没看见密集的旅游大巴,只是路两边的山水树木保持着一派通透、井然与俊秀。好风景不一定都在门票之后,有时它只在这一路掌纹般的树丛之流。

整个村寨,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生于斯,死于斯。时光在这里是整匹的棉麻,未被流水线分割。这里,你可以接受最古老的迎宾方式——鸣枪;见识最惊险的成人礼——镰刀剃头;领略最神秘的崇拜——以树为信仰,采用树葬,即使是成人礼,头发也要理成“户棍”发式,犹如树木对天空的敬仰……

在村寨里走走,随处可见两层的吊脚楼。下面猪圈鸡舍,上面住人。还有一些高高的、横竖的木架子。听同行中有人介绍,才知道那叫“禾晾”,是少数民族地区特有的晾晒禾把的木架。

在这里,看不见什么旅游摊点,偶有几家卖饮料和点心玉米之类,然而并不多。 多是那些三三两两坐在自家门口绣花的苗寨女子,穿着黑色和白色的百折裙。孩子们坐在一旁的泥地上,一根木棍也能让他们安静下来。见有人对着她们拍照,羞涩地转过身去。她们的眼神里有一种对生活的安详、满足与恩典。

村里的大树下,是一块天然的表演场。男男女女一律盛装打扮:男人头顶挽着发髻,穿着自织的无领右开衽铜扣青布衣,青布直筒大裤管,身挎腰刀,扛火药枪和芦笙;女孩着白色大襟上衣,下身百折短裙。每一场表演,都极力表现着苗族人民的勤劳、智慧和信仰。而我坐着,只觉得树木从容,山川松弛。

于丹老师说,“走进岜沙,我自然产生了一种敬畏之心。我敬畏岜沙人对自然的崇拜和保护,敬畏他们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朴素思想!”这句话,刻在入口观景平台的显眼处。

西江千户苗寨,是此行中最知名的风景。然而却不是我眼里的风景。

和岜沙苗寨一样沿山而建的吊脚楼,然而密集的人流,喧闹嘈杂的各色声响,避不开的闯进镜头的游客,变了味的长桌宴和饭店前的芦笙表演,让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丽江和凤凰。一切地方如果有了盛大的命名,譬如“最美”“第一”,它的美就会越来越熟级而流。

有人说,西江已经不是苗族人的西江了,那些高低错落的饭店客栈,它们可以证实这里早已是外乡人的西江了。从旅游GDP来说,它日益高涨的人气指数,的确算得上是件好事,但从山水本身和到来者来说,却是一种错失。一片好风景,人的密度与山水必然是有一定比例的,如此才能构成“意境”。像张爱玲对于“好面”的看法,要汤宽面窄,最好面窄得只剩一点面味。风景如是。最好的风景只剩一点人味的存在,一旦“人味”以压倒性数量超过山水气息,再美的风景也成了“变形记”。

……

从凯里南站,我们踏上了回程的火车。

在途中,我的头脑总是处于一片无意识,眼内只有面前之景,极少生发出什么情与思。往往,是要过一段时间乃至挺久之后,曾经行程中的事物与人,才会被反刍或突然浮现。

遗忘的,散俟在各种日常里,愈来愈模糊,杂糅成一片走马观花的相似景状。而留下的,只有一些与人有关的画面,一段路途,一个表情,一抹夕照,一份食物……这些途中的事物,经过一段时日的跋涉(仿佛它们一直还在行程中),在我写下它们的一刻,从一地鸡毛的肉身生活里浮现,如是我见,如是我闻,使散沙般的日子忽然有了某种可依赖处。

我想,这大概也是一段旅途得以成立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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