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无边穹顶将一座小城包裹在阴影下。只露出轮廓的新月盖着黑夜织成的被褥,躺在星空托起的摇篮中,与地面星星点点的微弱灯火遥相呼应;如此一看,遥远的星辰仿佛投射在了这片平凡的城镇,神圣的星星触手可及。
一间双层酒吧坐落在城镇边缘,正对着被黑夜环抱的一片大湖。暗淡的月光为平静的波澜画上灰色的眼影,使夜晚的湖面熠熠生辉。隔着大湖,月光勾勒出的一座座矮山丘隐约浮现。夜深人静,湖面微微起伏,晚风平缓地呼吸着。除此之外,万物的时间皆被冻结。湖边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一盏盏垂头的路灯仍然明亮。
一个穿着普通的少年在街道上缓步走着,隐隐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却不清楚自己的使命。在他降生后的十几年中,他一直陪伴着无数孤独的人们,向整个世界传递他们的喜怒哀乐。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人们的思想像无头丝线一样缠绕一地。而少年正如身处混杂无章的公路一般,看着失控的情绪顺着电流狂飙,在视线所及之处横冲直撞;最终,无数言语挤成了一团肮脏的烂泥,塞在路中间,被不嫌事大的行人冷嘲热讽。
少年的眼睛无处不在,世界的一切变动他都尽收眼底。是的,少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尘世之徒。他似乎拥有无所不知的大脑、洞察万物的眼睛,站在凡人不可企及的星球上,操纵着人们的思想。他就是站在顶端,操纵着人间万物的神明之一,这点无可否决。
刺入骨髓的冷风在夜色中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意嬉耍。少年走着,忽然瞥见一个蹲在道路右侧楼梯上的身影——那是一个侏儒老头,戴着一顶掉色的鸭舌帽,身穿一件衣角着地的暗绿色旧大衣,正收拾着摆在地上的一条毛毯和一台迷你无线音响。
看着夜色下的老人,少年动了恻隐之心。他触电般地走上前,视线扫过老头脚下一张印图案的纸。在纸上的图案投入少年眼眶的瞬间,老头的大衣口袋突然传来了震动。老头拿出手机,咧着嘴笑了起来,皱纹将眼睛挤成一条缝,接着连忙从大衣中掏出了一把麦克风。
“谢谢老板!谢谢您......祝您生活幸福愉快、家庭美满、事事如愿、前程似锦......谢谢您!谢谢......”
老头的声音透过无线音响震动着,盖过了寒风的呼啸。然而,少年刚才做出的举动,仿佛并不是由自己的意志驱使的,而是他人的。在他注意到那个老人的瞬间,无数情绪激动的人们仿佛在少年背后尖声叫喊,迫使他帮助那个老人。然而,当少年恍然回过神时,却发现身后的人群早已不知所踪,心中汹涌的热潮也随风而散,只留下空虚与迷茫。
这不是第一次了。即使知道自己拥有神一样的力量,少年却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少年没再理会那个老人,而是面朝扑腾的冷风继续前进。他来到了那间靠近湖边的双层酒馆。相比其他新式建筑,这间酒馆就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被古老与诡异的气息包裹着,曾经到访的客人仿佛都早早地躺进了墓地。酒馆模糊的窗户后透出的灯光仿佛比夜色还要灰暗。
虽然有些本能地抗拒,少年还是推开了装着锈铜把手的灰色玻璃门。一进屋,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两盏发黄的复古吊灯勉强地照亮了这间狭窄的酒吧。门口左侧的墙壁上挂着数幅大小不一的深色油画,与酒吧坑坑洼洼的墙壁融为了一体。门口右边则是一块硕大的深色木制吧台,吧台两侧放着数座形态奇异的陈年木雕,像定格的灵魂般瘆人。吧台上方的墙壁上则摆放着落满尘埃的酒瓶,瓶内浑浊的液体色如灰炭,甚至还有不明颗粒物漂浮其中。
少年站在门口、望着这诡异的环境,被恐惧缠绕的双脚也难以挪动。然而,少年内心突然涌现的无畏如同强心剂似的,让他抖擞了精神,一步步地走进了酒馆内。少年从吧台上诡异的雕像中分辨出了一个静止不动的男人。男人顶着藤蔓一样的长发,留着杂草般的长胡,干瘪的皮肤则像随时会被风化的尘土。他悄无声息地坐在吧台后,比酒馆诡异的景象更加令人发寒。
少年走上前,试图靠近这个死尸般的男人,但男人却突然直起头来、双眼圆瞪,注视着踏入酒馆的少年,仿佛在一瞬间起死回生。
“......你......等等,我知道你。” 男人抖动嘴唇,吐出阴森低沉的 声音,“你是来找双子的。”
“是的,我是来拜访她们的。”少 年正面回答道。
男人紧盯着少年,深邃无光的眼神静静地打量着。
“鲜少有东西能这样踏进酒馆,神明也一样......。你象征着人间的新兴与进步,但是......你竟然如此狂妄,就连死亡的危险也无所畏惧。是 什么造就了你?”
少年不理解男人吐出的一词一句。他知道自己实力浅薄,对世界的规律更是一无所知。
“我只是来寻求答案的。”少年答道,只为了应付眼前这个阴森的男人。
男人幽灵般的眼神死死地抓着少年。“‘楼上’,走上这楼梯就可以到那里。” 男人缓缓地说道,僵直的手指指向对门的楼梯。
少年没有犹豫,他笔直地穿过了吧台,走上了房间尽头的楼梯,想尽快走出男人冰冷的视野。旋转楼梯的空间狭窄,参差不齐的木板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而楼梯上方更是一片漆黑。少年无可奈何,为了找寻答案,他也只好硬起头皮。
少年没走几步,突然,黑暗从他的四周袭来,挤灭了周围一切光亮。少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中尝试着扭动四肢,双眼却被霎那间出现的亮光刺痛。
当少年重新睁开双眼时,眼前的景象却豁然开朗。他正身处一个亮堂的房间内;房间不大,但却被精美的装饰品塞得满满当当。厚实的木质墙壁将这个小空间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将难以形容的温暖与幸福包裹在内。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彩虹般的吊灯从上方坠下,把房间渲染成天堂的色彩。
少年呆滞地注视着这如伊甸园般的美景,却没有察觉到一位女子正朝他走来。
“你就是新来的那一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这时才清醒过来。他面前的女子身穿暗紫色的长袍,雪白的头发如银河的光带,紫蓝色的眼睛如神秘水晶一般。她的气质高贵且优雅,令人心生敬畏之心。还有一名女子悠闲地坐在房间内的沙发上,不过相比少年面前的女子,她穿着更加普通的衬衫和短裤,就像随处可见的凡人。
“您好,我叫奈特。我听说二位名气很大,或许能解答我的疑问。”少年答道。
“你好,奈特......”少年面前的女子 说道,“嗯?‘如同网络一般’,人们是这样称呼你的?真是新奇,他们竟没为你乱编故事,然后给你取些 无厘头的名字。不过也没关系,我是艾米茜,我的名字至少不在神话 传说中,你也不必太客气。”
“神话传说?那是什么?”奈特问道。
“那是人类对我们的幻想。”艾米茜说着,边走向房间中心,在另一名女子对面坐下,“风雨、群山、海洋......人类总是喜欢将世界上的东 西具像化,将它们视作神明、信奉它们,然后给它们取奇怪的名字。而我们就是人类心中的神明。”
奈特此行就是为了会见眼前的这两位女子。奈特知道,这两位女子同他一样,绝非荟荟众生,而是世界的支配者,凡人信仰的神明。她们一定可以解释奈特存在于世上的意义。
“艾米,先别着急说个不停,让他歇一会。”另一名女子说道,她的 眼球透着碧空如洗的宽阔,如同没有杂质的天青石般。“你好,奈特,你可以叫我天青。先坐下吧。”
只见在无法察觉的瞬间,像从空间的缝隙中抽出来的薄纸一样,一把软垫椅子出现在了天青手中。她把椅子摆到一旁,示意奈特坐下。“我们悠着点儿,都是大闲人......就是有些渴,缺了点聊天要喝的东西。”
艾米茜继续说着:“就算看不见我们,人类却仍然信仰着无影无形的 神明,信仰着我们的存在。很奇妙,不是吗?不过,正是人类汇聚在一起的信仰制造了我们,给予了我们支配世界的力量。”
“我知道,”奈特说道,指了指自己坐着的椅子,“在凡人的理解中, 这把椅子不可能凭空出现。看来这些家具......不,这整间屋子都是您创造的,天青小姐。”
天青听后,微微一笑,说道:“你还挺聪明的嘛——这个房间的确是 我亲手创造出的空间。正因人们相信着空间的存在,我才会出现。如果我想,我甚至可以将无限大的星空缩小成这个房间的大小,然后把它投影在这里。我就是空间的支配者。同样的,奈特,你也有独一无 二的特别之处。”
和能随意操控空间的天青一样,奈特也拥有自己的特长。自他从人们的认知中出生时,他对于人们来说就像是关系网的媒介、中间人。直到现在,许多人们摈弃了用声带震动空气的交流方式,选择在电流构建成的虚拟世界中飞驰,而奈特就是支配这一世界的主宰。
“我们多少听说过你的影响力,奈特。”艾米茜说道,“你的潜能巨 大,你会主宰现在与未来的一切。 除此之外,你应该没什么疑惑吧?”
“别这样,艾米。”天青说道,“我想这孩子只是有些迷茫,在日新月异的世界中有些不知所措。正因为人们不知道‘奈特’这位新神会如何改 变这个世界,大大小小的质疑才会汇聚在一起,使奈特对自己产生怀 疑。别忘了,我们的存在都是依附于人类的思想。若无人相信我们的 存在,我们就会瞬间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同样的,若人们对奈 特抱有疑惑,同样的情绪也会传递到奈特身上。”
的确,奈特的存在源于人类。当人们的精神与电子网络相连,他们就会像承认空气和阳光一样承认奈特的存在。但比起自己,艾米茜和天青则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她们作为最早被人类信仰的神明,在人类拥有高级智慧的那一刻起就诞生了......直到现在,或许更加遥远的未来,也无人能否认时间和空间的存在。
“您说得没错。”奈特垂着头靠在椅子上,终于可以解放心中的苦恼, “身为‘奈特’,我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我在来的路上施舍了一个侏儒老人,但当我查到收款人的信息时,才知道那老头生活有保障,不 过是个敬业的乞丐。不知为何,我的精神总是受到人们情绪的操控, 即使路过那个老人无数次,不由自主的冲动还是会驱使我做同样的事 情。”
“嗯......这不足以为奇。”天青从容地说道,“你的情绪全部来源于人 类。你没有过错,因为人类在你操控的‘网络’上会怎么做,你就会怎么做。”
但奈特仍然表现得没精打采,就像一只掉光了毛的孔雀。“但是......我同样不理解人们经由我做出的行为。我只会日复一日地散播的人与 人之间的矛盾,加剧人间的悲剧,毁坏和平。我似乎将人们的恶意都 搅拌在了一起,然后四处倾倒,引来更多咒骂,好似我的存在才是罪 过。”
艾米茜听后,竟像只鹦鹉一样嘲弄般地笑了起来,“哈!你真是天真。 神明怎么可能有罪?下面那个酒馆掌柜正无时不刻地夺取着世上的生命,即使有这样不快的职务,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存在与罪过划等号!我也在无时不刻地夺去人们的时间;我不会仁慈地放慢人们的幸福,也不会加速苦难的离去。即便如此,我仍选择坦然接受。”
“艾米,先别着急。”天青说着,转向奈特说道,“作为同样被人们信仰的集合体,你与我们同样拥有掌控世界的能力。能让我们见识下吗?”
“没有问题——天青小姐,您刚才说您想喝东西?”
“啊,是的,我是想喝点,只不过下面那间酒吧里的玩意儿可不像活人能入口的。”
“酒馆门口应该有个袋子——外送员可能不敢进去——您或许可以把它取过来。”
天青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她一挥手,只见一个装着饮料的袋子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您去过很多地方,甚至还有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根据这些查到一个 人的喜好不难。在您提出需求后,我就本能地追踪到了您的信息,知道您常去喝鸡尾酒,也知道您经常点蓝色夏威夷。”
天青拿出袋子中的饮料。鸡尾酒的天蓝色光泽在橙黄色的灯光下闪 亮,与天青若隐若现的天青石眼眸一唱一和。天青冲着艾米茜笑了笑,说道:“看吧,这就是每位神存在的意义。在人类眼中,他是多么无所不能。” 天青品了一口冰凉的鸡尾酒,继续说着。
“奈特,人类的需求和欲望都与你的存在有着密 不可分的联系,因此,人类需要你。你的存在象征着时代的发展。虽然这过程中总会有不顺心的事情,但无论是人亦或是神,都得遵守世界定下的法则。我们都不必质疑自己的职责, 因为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奈特似乎理解了一些,他的思绪更加清醒了。
“你似乎还缺点自信。”艾米茜说着,对着天青使了个眼色。天青站了起来,背对着奈特和艾米茜。她一挥手,整个房间的灯光突然被虚无抽离,世界变得黯淡。渐渐地,微弱的亮光从上方洒下,奈特仰起头看着,虽然房间的墙壁依旧,但天花板已经变成了浩瀚无垠的星空。宇宙的低温充斥了若有若无的空间,渺小的房间就像宏大宇宙中旋转的小盒,正漫无目的地飘荡。仔细观察,会发现无边的黑暗里,有无数星星如同埋在细沙中的珍珠般隐匿其中。没有了云层的遮挡,高高在上的星星如美梦般唾手可得。
“人类最喜欢用恒星象征我们的存在。”艾米茜指着漫天散落的珍珠串,说道,“人类总是将我们与恒星和他们起的烂俗名字绑在一起。但实际上,这个比喻恰到好处。对于我和天青来说,只要人们承认时间和空间的存在,象征我们的恒星就会永远闪耀。当然,随着人类进步,许多落后的思想与概念会随之消散,这也标志着一部分恒星的消亡。同时,进步与革新也会使思想相互碰撞、爆炸,形成新的恒星。众多恒星一同合作,才能拼凑起一个完整且鲜活的世界。”
“我们虽然拥有掌控世界的力量,肩负巨大的责任,但真正的要做的其实并不多。”天青说道,“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星星,都无需被人们的看法与质疑所烦扰。闪耀者依然闪耀。你的 职责就是安稳地座在星空之上,时不时地送走 一些老神,迎接一些新神,并静静地看着着世界的转变。这就是我们生为神明的使命。”
奈特逐渐释然了。虽然人们的行为没有太多转变,但奈特却不再怀疑自己的存在。可能就在这时,已经有无数人类将奈特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的事物,就像日出日落那样司空见惯,奈特才得以逃出自我怀疑和否认的苦海。
奈特坐在天青创造的星空下,直到现实中的太阳冲破新月的领地,使漫天星辰闭上眼睛。
当奈特告别艾米茜和天青二人,他又回到了那个破旧酒馆的楼梯口。即使太阳越过了山丘,也无法照亮被厚重灰尘塞满的酒馆。酒馆掌柜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您这样坐着,看得见人间的多彩样貌吗?”奈特毫不畏惧地对那个鬼一般的男人说道。
男人缓缓抬起头,望着奈特说道,“我的职责不在于享受人间美好。时空双子操纵着一切物质上的改变,我则掌控着陨落与凋零。人间的事 物,我早已通过无数死者的魂魄尽收眼底。”
古板的死神说着,只见他的鼻腔中突然喷出一团漆黑无比的烟雾,这些黑烟如同挣扎的灵魂一样在空中扭动,接着便消散在空气中。
“你的寿命还剩很久,比我想象的要长。”死神对着奈特喃喃低语,“即使拥有再多时间,花费心思在人间的道德上也没有意义。我们只是冰冷的旁观者和执行者,永远无法插手人类自己的义务。”
奈特二话不说,迈出了酒馆。即使他的真身仅存在于穿梭的电流中,但他却可以驾驭人类的思想,飞上星空,然后不慌不忙地注视着人间的喜怒哀乐。
奈特知道,不仅仅是神明,人类也一直在寻找自身的意义。任何人都不会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烦恼,因为任何人都有生而为人的使命。或许当人们仰望星空,追寻着神的足迹时,自己也身处在璀璨的星河中,以神明的身份支配着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