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和大燕在一个于我们而言都只能称之为“异地”的城市见面。
因为是太过熟悉要好的朋友,所以省去了任何重逢的仪式感,她还是按部就班的维持着之前的生活节奏,就好像我也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一样,归来归去都是那么的自然。
白天她几乎从睁眼开始忙碌,清早摸黑出门上班,正午时候回来做饭,然后午睡片刻又去上班,再来到了晚上,做晚饭,洗漱完差不多八点左右回床歇息。我感觉到有些局促,就像《岛》里写的那样——“当我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她却已经安顿好了一切。”
临睡前,我忍不住打趣她,“你这状态,就差个男人成家了。”她很认真的回答我,“可这地方不好找啊。”我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想要有个家庭了?
我们寒暄起近来的日子,她说起新生活里的各种琐碎无常。我才得以看清“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原来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她已经搬了四五次家,每一次都是一个人拎着一大箱子东西从陌生的这头挪到依然陌生的那头。早睡早起是不得不养成的习惯,除了工作还要买菜做饭洗衣服以及一切的家长里短。我忍不住惊呼:那不是跟我们的父母一样。她有些好笑的回答:那不然呢?过日子就是这样的啊。接下来她苦恼着这个城市高的令人发指的食物价格,又嘚瑟起她能用极少的钱做一桌子菜的好手艺;她有一个巨会省钱的舍友,用了比超市少一半的钱买到了同等质量的东西;终于她开始谈及她的担忧,“我的生活很好,我赚的钱足够我花,可是我很害怕这样的安逸会断了我成为‘精致女人’的愿望。”
我理解她说的“精致”是什么意思,大概很符合当下新时代女性的定义,过不富足却很满足的日子,有一两样奢侈品,住在一间不大却很有格调的房子里,节假日开着自己的车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被任何人牵绊,也不依靠任何人。
我曾经做过无数糟糕的想象,想象着成熟以后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我想象过我们可能过的很清贫,很忙碌,很疲惫,却从不敢想象经历过这一切以后,我们的心境又会变成什么样。还能坚持最初的梦想吗?还能怀抱着年少时最质朴的愿望吗?还会像从前一样开朗豁达,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困境不过是吃一顿好的吼一夜的歌就了结了。
我想起二十岁冬天的某个夜晚,我陪大燕一起去做家教兼职。结束后天已经完全黑掉了,那天刚好是平安夜。冷冷的天,沉沉的风,有基督教徒在大街上散发着传单,有白发的老人在跳广场舞,有衣衫褴褛的乞丐神色忧伤的望着与之无关的霓虹夜光。我忽然突发奇想,我们去压大桥吧。大燕说好。于是我们一路狂奔,完全忘记了“天黑了女孩子应该早点回家”的教条,甚至在那时的我们这都算不上冒险。比起我一个人背包去北方,她露宿在某县城火车站,半夜压大桥简直不值一提。而我现在之所以意犹未尽的想起它,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在大桥上放出的豪言壮语。唔,还记得吗?在桥上来往汽车的“滴滴”声、轮船的汽笛声、火车的轰鸣声。我们向星辰江河许愿,愿我们有生之年相逢心中所爱,抵达每一个期待已久的地方,成为真正有故事的人。
这是两个对社会没有任何实质接触,一直在靠父母养活的女孩子对未来最单纯的美好心愿。直到真正面临现实,才不得不从所谓的“浪漫情怀”中苏醒,即便是曾经信奉过“要么华丽要么死”的我,也不得不认清“茶米油盐”的真相。
我跟大燕抱怨着和想象相差太远的现实,当初因为极力逃脱父母的管束和小城市的发展局限,我选择独自留在这个我以为我生活了四年应该是很熟悉的城市工作。为此一而再再而三顶撞父母,气得他们一致决议从此以后断我生活费,我满不在乎的以为凭我将来的收入不稀罕他们那点供给。不曾想,所谓的“生存”从来都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离开了学校和家庭,我便是职场的“菜鸟”、生活的“小白”,我那点在大学里耀武扬威的本事都不够人碾压的。此外高的令人发指的房租、微薄的薪水、复杂的社交关系无不令人心生惶恐。最重要的是,我很快就要没有钱了。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我终于发现,大学真的是全世界最安稳的地方,没有之一。我在某个时刻无比羡慕起那些能够继续留在大学读书的人,真的,没有什么是比读书更轻松的事情了。
大燕几乎是按捺着困意听我吐槽着眼下遇到的困境,勉强撑着精神鼓励我,没事,问题总会一个一个解决的。“要是我以后没钱快饿死了怎么办?”我冷不丁来了一句“呃…..这个啊,你要是快饿死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去给你做好吃的。”她说。
脑袋里瞬间浮现起她带着锅碗瓢盆风尘仆仆给我做一顿饭再急急忙忙赶回去的景象,我揉了揉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振臂高呼:
“真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决定了,既然这就是现实的话,那我只有坦然的接受。从明天开始,你教我做饭好了。我们可是财经大学出来的,赚钱的头脑肯定不比任何人差,我就不相信我能穷死。还有…….后天我就回家…….”
“呃?”“回家跟我爹娘认错去,不然他们来真的,我不真得饿死了。”
“挺好的,我真要睡了。晚安。”借着夜光我看了看表,不过才十点半。
想来之前我们在学校,这个点因为各种社交活动还逗留在宿舍外的情况不在少数。要不了多久我大概也是这样的生活节奏,或许还要更疲惫,更无力一点。
今日今日,我们已不同于以往。离开了学生的身份,肩上多了更多的重量。从前我们推杯换盏,纵情高歌,事到如今也只能把情怀和梦想放在一边,说什么“诗与远方”,不还得妥协于“眼前的苟且”。记得,是眼前啊。大燕说,其实她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野心,只是明白眼下再心不甘情不愿也无能为力。她是难得的明白人,规劝着不明白的我,“知道嘛,这只是暂时的,先努力赚钱吧,以后还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我为自己的愚蠢和幼稚无地自容。
也许“颠沛流离柴米油盐”乍一听很恐怖,仔细想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在不同的城市,却有相同的我们。起初都曾豪情万丈,此后免不了受一番现实的嘲笑,再然后我们会被磨练的更成熟更强大。我们终究有一天我把很多年少时难以忍受或者理解不了的事情当成常态,反复的搬家,为了更便宜的蔬菜多跑一条街,和房东赔笑着商议能不能缓一缓房租的日期。
可还好,尽管处境艰难,还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同我们并肩而行,无论他是否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只要我们需要,他一定愿意伸出双手给我们一个温暖的拥抱。
大燕躺在我身边睡熟,我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忽然觉得很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