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太外公和我名义上的爷爷去世了。为什么说是名义上的爷爷,故事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我的奶奶年轻时生了五个孩子,最小的孩子几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后来奶奶和一个单身汉在一起,我不知道两人有没有领证,总之大家都默认了这种关系,这个人后来也就成为了我名副其实的后爷爷。
我对那一辈的故事知之甚少,说说我知道的事吧,对于这位老人我一向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奶奶和他在一起几年后就没有再来往,但是把自己的一个儿子留给了那人喂养,这人就是我的二伯。
他的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同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死讯一般,从小到大我都默认自己没有爷爷,也从来没有将这两个字叫出口。老人生活的地方并不在我们村子附近,我也是参加葬礼的时候才第一次去,那个村庄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我对村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农村老家,低矮的房屋稀稀拉拉地矗立在裸露的黄土地上。山与山连成片,人与人关系很近,村与村之间大多关系和睦,只在某些时候关系紧张。老家的村子建在山坡上,小块的田地像是童话里沿着树干攀爬而上的蘑菇。
小块田地之间是一条条狭窄弯曲的小路,一遇到下雨就泥泞不堪,村里的公路也是那样,窄窄的路上许多陡坡,车子卡在坡上,有时需要人力才能推动。后来我离村子越来越远,对老家的记忆也一直停留在这里。
当我来到这个大家口中深山老林的村子时,看到眼前宽敞的公路,每隔一百米就有的垃圾桶,沿着马路修建的独栋自建房,原来农村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此时的我是惊讶的,这个村子在大山深处,是标准的盆地平原,四周都是山,只有中间这一片平地成了适宜聚居的村落。
这里不产水稻,当地人过去都以玉米为主食,吃不饱,出不去,高寒气候对人极不友好。从村里走到镇上去赶集,一来一回要走十几个小时,许多人被艰苦的环境打败,从这里逃出去。村里的情况开始改善是十多年前,成为了烟草种植基地,大自然是慷慨的,高山地区气温偏低,土质不好,种不了粮食却能种烟。
靠着种烟,这里的农民收入大幅增加,近几年还开发了旅游业,每逢夏天城里的人都来这里避暑。每年这个时候就是烟叶子收割的时候,所以就算是举办葬礼,现场也没有什么人。
对于农村葬礼,我想说的有很多,关于铺张浪费的场面功夫,冗长繁琐的仪式,低俗的乐队表演等等,这一切我都不理解。渐渐的,伴随着年龄增长,我开始明白,葬礼并不属于死者,而是活着的人为了顾全自己的脸面,进行的一场自我感动的仪式。
我甚少在葬礼上见到什么悲痛的场面,尤其是在老人的葬礼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老人的死亡是一件喜事。人的一生总要经历这样一些时刻,刚出生时带给别人喜悦被寄托太多的期望,长大后赡养老人养育儿女,年老以后就不一样了。年老意味着失去作用,成了消耗品,如同退休的机器一样。
一个人失去作用就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这是年老最可怕的地方,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没用的那个人,谁都会成为那个没用的人。人一旦老了,就开始数着日子等死,终于要落气了,心里却多少有些不甘。
人死了以后,活着的人就开始按照既定的程序处理丧事,摆好灵堂,准备物品,给亲朋好友发送消息。葬礼上规矩不少,大多数像我这样的小辈都只是按照大人的话照着做,时不时地抱怨几句。
灵堂前需要孝子守灵,不少人坐在那里,低着头看手机,脸上的表情也不需要多么悲痛。这样的葬礼与我而言不过是一种折磨,我心中是矛盾的,从内心深处来说死去的人和我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也没有任何来往,可是我却要顶着一个孙女的身份坐在那里。
我既为自己表现得不够悲痛而惭愧,又对自己不得不经历这样一场葬礼而无奈。我不愿讲述葬礼的细节,因为一旦写出来必定是不满和抱怨,我早已厌烦了这些虚张声势的场面。灵堂前的人,又有几个会因为老人的离世而真正的难过呢?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母赶赴另一场葬礼,死者是我的太外公,享年103岁,2019年,疫情元年的时候刚满100岁。原本的100岁大寿,因为疫情取消了。百岁终老,算是喜丧,亲人们并不伤心难过,反而要将原本的白布换成红布,显得喜庆热闹。太外公虽然长寿,他这一辈子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体验的人生。
他曾有过四个孩子,因为饥荒,死了一个女儿,剩下的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婆,58岁的时候去世,那一年我上小学六年级,对死亡一无所知。葬礼举行的时候,太外公来到现场,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站在灵堂前凝视着外婆的遗照,沉默的老人什么也没有说。
太外公的两个儿子,一个大富大贵过,后来一无所有,因此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一个人品极差,是人人喊打的人渣。他们早早出社会离开家里,几十年不曾回去看望过老父亲,小时候年年跟着父母一起去给太外公拜年,从没见过两个舅公的影子。也是2019年,因为疫情,两人在外面彻底混不下去了,这才回乡。
一百年的时光,大多数时候太外公都是一个人,坐在小院里,手里拿着篾条,编一些背篓竹篮,他是个好篾匠,八九十岁还在编背篓。小时候拜年,也曾从他那里背走一个小背篓,每次都给我红包,我一次也没要过,老人的钱来得不容易,就算年纪小也是不好意思要的。
太外公的背,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弯曲,身体像一张弓,形成一个钝角,后来一年又一年背渐渐更弯下去,钝角几乎要成了直角。太外公的孙辈只有一个孙女,两个外孙女,一个外孙,村里人都说他已经绝后了。
太外公的葬礼颇为盛大,他在世时没什么人在意,活得凄苦,死了却很是热闹了几天。太外婆去世后,太外公再娶,和一个带着儿子女儿的寡妇结婚。他的亲儿子们虽然不成器,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后代却是出了不少人才,这样他的葬礼才如此热闹。
只不过热闹背后却是一地鸡毛,葬礼入不敷出,收回来的钱没有花出去的多,两个儿子身无分文,一群人围在一起对账的场面和停在灵前的老人交相呼应,尸骨未寒,人间却异常冰冷。账目还没有掰扯清楚,出殡时间到了。唢呐声响起来,我跟随众人站在灵堂前等候。
转头看见院子前一颗柿子树,树上挂着还没有成熟的生涩果实,结了不少,过去几十年的时光里,太外公或许也像这样看过那棵柿子树不知道多少次。想到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那个看着柿子树的老人,这树不知道会不会孤单。
出殡仪式短暂,一路吹吹打打,连走带跪,鞭炮声响彻云霄,棺材入了土,众人离场,没有填平的账目还要继续掰扯。回去的路上,妈妈感叹道,又有一个人从世上消失了。我说,这世上的人太多,对于太外公来说或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我参加过许多次葬礼,唯有这一次,我看着黄土,看着蓝天,开始明白死亡并不可怕。
我们的生命从母体中来,如同掠夺的兽类一样汲取母体的能量,本质上我们是兽。兽生活在丛林,于是我们将城市建成丛林的模样。生活也开始像斗兽场,人与人,兽与兽,都在从同类中掠夺资源。过去是水和食物,现在是医疗、教育、工作岗位。掠夺的尽头是死亡,这世上没有比死亡更公平的,生命源于自然,最后回归自然。
死亡并非生命的结束,不过是回归生命的本源,我们的四肢躯干,跳动的心脏和纷飞的思绪,统统归于山川河海。祖祖辈辈的人从大山中走来,在黄土地谋生,最后又掩于黄土,完成了天与人的结合。
世间一切颇为微妙,我尚且不到年龄,体会不到个中玄妙。生前无人上门的孤寡老人,死后却也宾客盈门。大抵人人都是如此,来时静悄悄,死后却轰轰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