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突然离世打乱了家中每个人的生活。这个民族一直有视死若生的文化。老人的葬礼成了大家庭近半个月来的头等大事。按照老人的遗嘱,不设灵堂,火化后直接入葬——他终于要去世界那边陪他的爱妻——子孙们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于是半个月里,亚书参加了两场葬礼。
站在殡仪馆门口,亚书想起就在前天在这,司机将装着老人遗体的车停靠在路边,等着子孙们的决定。所有人坐在茶铺里争论,到底是将老人遗体立刻送进殡仪馆,还是折回送到老家。不少人认为叶落归根,当然要直接送回老家,怎么能将坟山都修好的老人送进火化炉?也有人希望遵从老人遗愿,何况现在什么年代了,还理那些繁文缛节?最后还是二女儿说“送回去绝无问题,只是没有殡仪馆的火化证明,爸爸生前工作单位的丧葬补贴就一分也领不到。”最终,所有人同意先火化再将骨灰迎回老家,举行法事。
亚书头一次到这个城市的殡仪馆,殡仪馆是白色建筑群,远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度假开会的宾馆——人的归宿到这里,也就是无限期度假了。殡仪馆大门前有长长的阶梯,从门口茶铺出来的人们每迈一步,情绪就会发酵一分。
亚书还记得两天前见到外公遗体时情景。外公躺在床上,已经穿上寿服,盖上黄绫。亚书捂住嘴,跪在床边,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她不相信面前的就是外公。外公明明个子高大,风度谨然,怎么就装在了个缎面口袋里?亚书默念,希望89岁的外公从此超脱生死、不入六道,也算是苦难一生后的福报。既然灵魂不灭,那么肉身是否保存有什么重要呢?
进入遗体告别室,外公遗容已经整理,四周鲜花摆放。人们开始哭泣。长年在异地、鲜少照顾父亲的大女儿哭得最厉害,亚书真担心她晕过去。看着母亲如巫婆祈神一样绕着外公边喊边走,亚书的悲伤一下被按了回去。刚到告别室门口就放声大哭的舅妈,已没了声响。亚书心里发闷,回头看看小姨,她常年照顾外公,此时“爸,爸”一声声叫着。亚书鼻头一酸,泪涌出来。
没有悼词。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做了一个简短致辞。“XX,87岁高龄……”大家狐疑地互望,这是前一位躺在这个告别室的老人吗?亚书看到,有的远亲差点没笑出来。“老人一生勤俭节约,工作兢兢业业,在单位……在家庭……”等等,这不就是我们的外公吗?我们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的人生最特别,以为没人能了解自己的苦难和幸福。殊不知,在这个屋子里,世间多数人,只要换个年龄和姓名,他就是这个致辞的主角。
告别式结束了。亚书有些悲凉。这近于闹剧式的悲伤,让她想起小时滑足落水被捞起前一瞬间,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碧绿的水吞噬自己。
这潭水蔓延出来,随之而来的窒息感一直延伸到半个月后。老人的骨灰运回故乡。一场传统的法事在唢呐、鼓、镲声中铺开来。后半夜,左邻右舍关上了看热闹的门,儿女子孙们或躺或靠,个个昏昏欲睡。倒是本不欲来的亚书,精神抖擞。无论是“七星阵”还是跪拜礼,祭河神还是灶神,亚书一丝不苟。这场集道教、佛教、多神崇拜的法事,被亚书看作向外公的最后致敬。只有这样粗放的热烈仪式,才能匹配那无法言说的哀恸。也只有热热闹闹的白喜,才能让讲求中庸的中国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悲痛。
清晨出殡。蒙蒙细雨中,棺夫边走边唱,走几步,停下来,孝子贤孙磕了头,再走再停。老人生于斯,长于斯,最终回到这里。只有渡桥下的水,哗哗不停。穿过微雨,亚书似乎看到一位黑鞋青布衫的年轻人,背着包袱,站在渡桥上,回身向家人挥手。他即将远行,去未知的省城。亚书好奇,彼时他在想什么?
斯人已逝,或许他早早在故土修好坟山,留下遗嘱要与妻子合葬,这回答了亚书——远行,即为终有一日,回到心安处。
PS:无戒训练营日更第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