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小说连载三十九)

长女夭折

    花招用她的母性和智慧,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守护着她的家人,终于让女儿国定平安无恙地度过了孕期。一九六七年七月,正当那场“史无前例”发展到最癫狂的时候,在两派激烈的武斗的枪声下,在高音喇叭一片“伟大革命成果”的嚷嚷声中,在游行队伍凌乱而疲惫的脚步声里,国定迎来了她的预产期。

      一切都准备就绪,似乎已经万无一失。当国定开始有了阵痛的时候,花招还是紧张了,慌神了。花招为了保证女儿国定生产的顺利,早两天就跟几个公社的造反派头头打了招呼,她得请几天假,回家伺候女儿。其时造反派头头们的兴奋点在那些“当权派”的身上,在激烈的夺权的斗争中,他们对花招这类已经老掉牙的“黑五类”渐渐失去了兴致。很大度地答应了花招的要求。但等女儿生产一结束,立马回归“队伍”,照样“出工”“出勤”。

      花招得空也悄悄去了公社卫生院,医院里医术稍微好点的医生一个个都靠边站了,留下三两个根正苗红的基本不会看病。花招还打听了,医院是给贫下中农看病的地方,像他们家这种身份的人是不接收的。花招只能安排国定在自己家里生孩子。虽然说花招自己以前也是在家里生产的,但那时候大家都一样,都是把接生婆叫到家里去的,花招自己怀孕生产的时候一点都不紧张,一点也不害怕。但国定不一样,国定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她不能让女儿再有什么闪失,所以花招大清早听国定喊肚子痛,她就紧张害怕到手心直冒汗。花招一边吩咐女婿宝良快点去找医生,一边在家整理生产用品,烧好水,陪护着国定。

      宝良前街后院跑了很多地方,也叫不到一个上门的医生。这个诸暨木驼急出一身臭汗,终于想到了邻村的一个赤脚医生。不管是穿鞋还是赤脚,人家终归也是医生,虽然说才刚学医不久,又是一个年轻的大姑娘,自己也还没有结婚,没有养过孩子,更别说接生经验了。宝良找不到别人,只能叫她了。

      等宝良带着年轻的赤脚医生赶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孩子已经露了头。赤脚医生接生,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她手忙脚乱,手足无措,反而要花招指点她干这干那。幸亏生产还算顺利,孩子平安降生了,是个女孩。国定怀孕期间虽说赶上动乱时期,要啥没啥,但一家人好歹有点吃的都先让着望平和国定,又加是个足月的孩子,婴儿一降生哭声嘹亮,面色红润,看上去很健康。

      花招母女都喜极而泣。太不容易了!总算熬过来了!国定儿女双全,称心满意,花招也心里欢喜。她放心地把孩子交给赤脚医生去清洗包扎,自己忙不迭地去生火上灶,给医生和产妇娘做吃的。花招还特意准备了几个鸡蛋,染红了,到左邻右舍去分一分,报个喜。

    忙碌了半天之后,花招家终于平静了下来。孩子睡着了,产妇娘也幸福而疲惫地睡着了,赤脚医生走了,宝良下地去了,已经三岁的孙子小望平在奶奶身边奶声奶气地叫着妹妹,妹妹,不停地转来转去。花招看着这难得温馨的一幕,轻轻地摇着麦草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夏日的太阳落山晚,白天比较长。当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时候。安静了大半个下午的小毛头忽然大哭起来。花招以为是孩子饿了,但国定奶水还没下来。她就忙着泡了点糖水给孩子喂喂,孩子嘴巴吮也不吮照哭不误。花招又怕是孩子尿湿了难受,换了尿布,孩子还是哭个不停。孩子哭,国定心疼孩子也跟着掉泪。花招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止住孩子的哭声,心里也急了。她到地里找宝良,告诉宝良孩子不对劲,让他赶紧把赤脚医生再叫回来。

      赤脚医生倒没耽搁,不大一会就过来了。她左看右看也找不出原因,只好先将盐水挂上,不管什么病,先消炎总不会有错。一个新生儿,要挂盐水谈何容易!赤脚医生在新生儿的头皮上东戳西戳,戳了不下十来针,才把盐水挂进去。把个花招看得心惊肉跳的。

      新生儿挂了盐水,哭声小下去,气息也弱了下去。国定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是五内俱焚。她看着孩子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到乌,心里足足枪毙了自己几百上千次。还是花招眼尖,她在朦胧昏暗的灯光下打开孩子的小被头仔细察看,发觉孩子肚脐处绑着的纱布好像有一块污渍,而且那块污渍正在慢慢扩大。她忙叫赤脚医生把纱布解开来看一看。听花招这么一说,赤脚医生的脸唰一下子就白了。她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原来孩子生下来之后,花招顾自去照顾产妇,去忙别的事了。这边孩子交给医生,医生从来没接过生,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她在剪脐带的时候,一刀下去把脐带剪得太短了。打了好几次结都打不住,好不容易打好了,结头只露出一点点,松松的,打不紧,她又不敢硬拉,只好匆匆用纱布包了,以为不会有事。听花招一说,她不得不把纱布一层层解开,只见里面的卫生棉都被脐血渗透了。孩子的肚子鼓鼓的。纱棉一揭开,哪里还有脐带?原来有的也缩回去了,只留一个孔洞在那里渗血。花招一看急了,这不要命吗?忙问赤脚医生怎么办?大姑娘赤脚医生也慌了,一脸懵圈的样子。花招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往外走,宝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连忙追了出来。

      这时候天已黑了。花招宝良丈母娘女婿轮流抱着孩子着急忙慌一路小跑地赶往公社卫生院。卫生院里乌漆麻黑,只有值班室里亮着灯。花招他们跑进值班室,值班医生说晚上不看病,都开批斗会去了。花招好说歹说,磕头碰脑求了半天,值班医生拿手电往孩子脸上照照,翻开小眼皮看看,轻描淡写地说:“已经死了,还看什么看?”

      花招赶紧摸摸孩子的小脸,果然已经生息全无。她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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