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顶那盏刺眼的红灯,已经亮了整整三小时十七分钟。我蜷在冰凉的长椅上,手指冻得几乎没了知觉,终于写完了这封……大概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
爸,我猜你现在躺在里面,眉头肯定还是皱着的吧?就像你平时那样。这红光扎得我眼睛生疼,也把我心里最后那点犹豫,彻底烧没了。
“没出息”——这三个字,像根钉子,从我高考填志愿那天起,就被你狠狠砸进了我心里。你还记得吗?我偷偷把志愿表上清一色的“师范”划掉,在第一个位置,工工整整写上了“软件工程”。你从学校回来,脸沉得像锅底,每一道皱纹都绷得紧紧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那是什么歪门邪道?!当老师,捧个铁饭碗,才是正经出路!你这孩子,能成什么气候?!”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那天,你没看我一眼。一个人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蒂扔了一地,像僵死的虫子。那晚的烟味儿,呛得我整宿没睡着。
大学四年,我像个赎罪的犯人。拼命学习,奖学金拿到手软。一张张红彤彤的证书,我小心翼翼地寄回家,盼着能换来你一点点头,哪怕是一声含糊的“嗯”也好。可它们就像石头沉进了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那年寒假,我揣着省吃俭用攒下的奖学金,兴冲冲跑回老家,想给你买件厚实的新棉袄。刚推开院门,就听见你在跟隔壁王叔高声抱怨:“读那没用的书有啥用?钱扔水里还听个响儿呢!”
我手里拎着的新棉袄,瞬间变得千斤重。心却像块石头,直直地往下坠,沉进一片冰凉刺骨的泥潭里。那件棉袄,后来一直压在我行李箱最底下,再没拿出来过。
后来我创业,更是把你气得够呛。你手指哆嗦着指着我:“瞎折腾!早晚把裤衩都赔光!”最让我心口疼的,是我结婚那天。宾客满堂,喜气洋洋,可主桌那个本该你坐的位置,空荡荡的。亲戚们交头接耳,那些细碎的声音像针,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散场后,我穿着那身租来的、不合身的西装,一个人收拾着残局。冷掉的菜肴凝出油腻的暗光,映着我脸上强撑的笑。那把空椅子,就那么杵在那儿,像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熬了几年,公司总算有点起色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回老家。你不是念叨了半辈子村后那片荒废的茶山吗?我把它盘下来了!兴冲冲地把合同递到你眼前。你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浑浊的眼睛扫过纸页,然后冷冷地开口:“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管好自己就够了。”你手抖得厉害,杯里的热茶泼出来,烫红了你枯瘦的手背。那茶水,也泼在了我心上,“滋啦”一声,疼得钻心。
可第二天,王叔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昨晚你爸在我那儿,借我的破手机,捣鼓了一宿!戴着那副老花镜,脸都快贴到屏幕上了,手指头笨拙地划拉,嘴里还念念叨叨‘公司转让手续咋办’‘法人变更麻不麻烦’……”王叔叹口气,“那脊背弯得啊,像张拉满的弓……”
爸,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开了。原来你不是不在乎。你那坚硬的外壳下,笨拙地藏着对我的担忧。你只是……不会说。我们俩,都太像了。
昨晚你心绞痛发作,蜷在旧沙发上,脸色白得吓人,像糊窗户的旧纸。我慌得手忙脚乱去扶你,你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着我的胳膊,骨头硌得人生疼。你费力地喘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对……对不住啊……”
那三个字太轻了,轻得瞬间就被窗外呼啸的冷风卷走了。而我呢?像个傻子一样,又硬又冷地回了一句:“现在说这些干嘛!赶紧吃药!”我几乎是粗暴地掰开你紧握的手,塞进药片,灌进温水。你顺从地咽下去,眼神却一点点暗下去,像燃尽的灯芯,终于疲惫地闭上了。我怎么就没发现?那熄灭下去的光,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能抓住的一点暖意了。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把寂静的夜撕得粉碎。担架床的轮子碾过老屋坑洼不平的地面,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哐当”声。他们抬着你往外走,你嘴唇又动了动,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我那时只顾着催医生护士快一点,再快一点,竟忘了俯下身,凑近你嘴边,听听那无声的翕动里,是不是藏着另一句没说完的“对不住”,或者……一句我同样死死憋在心里,从未说出口的“爸,别怕”。
现在,轮到我坐在这片死一样的寂静里了。手术室门顶那盏红灯,依旧固执地、冷冷地亮着,像个严厉的审判者。爸,我对着这张薄薄的纸,笨拙地想跟你说说话。我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眼泪无声的咸涩,一股脑儿钻进鼻腔。
你以前总爱说竹子。说竹子头四年,在地上只冒三厘米的芽儿,慢得很。你总嫌我这棵“竹子”长得慢,长得歪。可爸,你知道吗?那最初的四年,地下的根,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暗里,拼了命地往下扎,能扎进去一百米深啊!你看见的,永远只是地上那微不足道的三厘米。你看不见地下那些沉默的挣扎、无声的痛楚和咬紧牙关的坚持。
我们这对父子啊,真是像得可怕。都习惯了用沉默当武器,用背影表达关心,把最柔软的心事,裹上最坚硬的壳。
爸,我一直在等,等你说一句软和话,等你一个点头,一个赞许的眼神。你呢?大概也在等。等儿子先低头认错,等儿子功成名就,风风光光地“光宗耀祖”。我们像两座倔强的山,隔空对峙着,都在等对方先崩塌,先让步。却忘了,血脉连着的山峦,哪有什么输赢?只有连绵不绝的、笨拙的、沉默的守望啊。
红灯还亮着,像一只不知疲倦、严厉审视的眼睛。
爸,要是……我是说要是,你醒了,我们不说“出息”了好不好?就说说你惦记的那片茶山吧——春天快来了,冻土下的新芽,是不是也该顶破那层硬壳,冒出头来了?再板结的土地,也挡不住生命向着光生长的力量。
这封信,我不打算寄了。太迟了。也……太轻了。
我只盼着,等那盏要命的红灯终于熄灭,你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我熬得通红的眼睛,和一句同样迟到了半辈子、卡在喉咙里无数次的话:
“爸,别怕。我在这儿呢。”
这人世间的路,弯弯绕绕,磕磕绊绊。
爸,这次……咱们爷俩儿,能不能试着,并肩走一走?你看,那地下盘绕了百米的根,终究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