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阿静是想,她都那么久没休息了,就打个盹吧。可她醒来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毕竟最初见到的萧选,还是个在襁褓里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奶娃娃,结果再见时,他却已过束发之年。
“还不是你贪睡。“阿清卧在桃花枝上,一手半撑头,一手随意晃着面前的玉瓷酒壶,看了眼满脸写着“好麻烦”的阿静,忍不住笑出声:“你打死天帝最宝贝的麒麟兽时,也没见你这么惆怅。”
“阿清你都不知道,当时他一口血喷在我脸上,我都不知道是该先把脸擦干净还是先扶住他。”阿静垂头看着树下的萧选,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就嫌弃得很,转念就连带天帝一同埋怨起来,“天帝就是个小心眼的,得亏母神当年没嫁给他。”
阿清无奈地摇着头,起身探手在她脑袋上一拍:“你打死了镇守天门的神兽,要不是看在母神的面子上,你早就被销骨抽魂,堕入六道去过油锅啦。如今只是罚你寻回神兽,要是再说天帝的坏话,小心被他听到,又要为难母神。”
阿静听完就撇了撇嘴,闷着一张好看的脸不再说话。当时明明就是麒麟先咬她,她不过就挥手拍了拍它……当然,力道是重了点……但谁知道它那么不禁打?就那个样子还镇守天门呢。现在好啦,累得她被封了神力扔到下界,还要守着它的灵魄不被别有用心者利用,直到恢复神识带回天界为止。
她在下界找了百儿千年的,终于把它散掉的灵魄聚拢,正要找个福灵宝地好好催养,赶紧回去把母神从天帝的魔爪下解救出来的时候……那个仿佛生来就是要折磨她的小畜生,颠儿颠地居然钻进了凡人的身体。
最可恨的是,还威胁她。
“你要是敢打死他,我就跟他一起再死给你看!”
“……”
“好啦好啦。”阿清看她越来越惆怅,终于安慰她,“母神也是记挂你的,这千百年都不见你,她这不,把我也下派来看看你么?”
阿清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叫阿静更伤心起来。
“可母神叫你来,也是让我看护他的。”阿静指着树下的萧选,冲着阿清一脸的欲哭无泪,“他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能让母神许下誓约的人?还护他一生……肯定是天帝出的馊主意!那只绒毛小畜生钻进这人体内,天帝肯定是知道的!”
阿清认真地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把脸扭到一旁,几乎要憋出内伤。
“你想笑就笑吧。”阿静没好气地瞪她。
树上的阿静不高兴,树下的人也是黯然神伤。
这场宫宴为的是犒劳于梅岭凯旋的赤焰,可是谁都不知道这场凯旋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
至少,在少年林燮的心里,这场欢愉的莺歌燕舞,只教他想嘶吼。萧选则远远看着一杯接一杯牛饮的好友,心里的苦涩像是从土里破根而出的黄莲一般,久久盘踞在心头——自那日在梅岭被滑族细作偷得军情,泄露渝人,导致他与林燮的分兵奇袭成了个血腥的笑话后,昔日那个无时不是满面笑意的少年,也就随着那场战役上所有被掩埋的忠骨一同埋葬了。
一想到那三千精兵,听了他们肤浅而热血的怂恿,便卸去所有辎重,随着他们这两个毛头小子翻山淌水。饥寒不敢燃烟,劳顿不敢停歇,可最终等待他们的,却是渝人整装待发的如海银光。
这是何等的失望与愤怒!
纵然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战场上最诡谲的赤焰,自此也不得不接受全军尽覆的沉重。
为什么大家都死了,他们却活着?
林燮心里被压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可他只能将酒一杯杯灌进肠胃,去稀释心底那烈火席卷的灼热。
离他不远的言阙,在他们出征前曾学着书里一切送君赴沙场的豪情,只等好友执旗而归,如今也不知要如何面对这场战利。 最上首的梁帝萧镠同样在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少年,想起他之前所有的吊儿郎当与放浪形骸,本还想拿话逗逗他,但瞥见林皓都不理会,于是终归还是作罢。
梅岭一战之胜,渝国境内十年再无可外战之兵。但正因如此,两国之间虽然暧昧但一直维系着的平和终于被打破。从鑫角寨全数退兵之前,渝将杨珫满是裂口流着鲜血的手,执着马鞭南面而道:“他日待我重来,必尽屠叶城!”
从此,两国终又成仇。
只是说到底,这次梁渝之战皆是为扶国作了嫁衣。
而这春台之上,除了载歌的舞姬,所有人都各怀心思,作着算计——经此一战,林家失了长子,虽说这长子不过养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林勖之才远在林燮之上,若不是这次被渝人放了冷箭而殒,看林皓的态度,即便接掌林家接掌赤焰也是意料之中。
真是可惜了。
大概是杀戮太重了吧。有人忍不住这样幸灾乐祸地想。如今林皓年纪渐长,本家只剩林燮那黄毛小子,再不足为惧。只是七子绥王与林家关系密切,此战当下又是炙手可热,难免陛下不会有意拔擢绥王。若是判断得当,东宫虚位他日染指亦有所望。只是宴上五王,除了绥王,谁不是家底显赫,朝中势力盘根错节?
如此之下,也不知是从谁始,一场行酒令便活跃了眼见冷场的宫宴,于是觥筹交错,于是豪言高歌。
说到底,哪里都是战场。
何况既是皇宴,林燮不便随意离去,自然就有叵测居心之人前去试探。
萧选和言阙都担心无比,尤其是萧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林燮一夕之间收起的锋芒都去了哪里。回程之前,他亲眼看到林燮用斩马刀一刀斩断了那块千斤重的梁渝碑碣。也正是因为如此,一直到今,林燮的右手都还无知觉。只是在人前,他的右手从来仿若无事,所以这事甚至连林皓都还不知晓。
“少帅的神勇可是传到金陵来啦。”枢密直学士唐詹端着酒樽,又转身面向林皓意有所指,“若非如此,上将军还不能如此决断,一举退渝。啊啊,我这粗鄙,倒是不会说话,还望见谅。哈哈,节哀节哀。”
言阙一听这话,当即起身想要往林燮这边去,却被太师言密拉住不放。萧选更是离得远,看不真切,虽是直觉不好,却也被其他兄弟缠着。就连林皓,也不予多言,只随口应酬。突然之间,不同立场的人都打定主意要看这棋局如何开盘。
烈酒早已麻木了林燮的躯体,放大了藏在他心中的绝望,将他再次置于那日所有刀光血影下的怒吼与厮杀之中,可他却说——
“多谢指教。”
林燮右手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只有树上的她们看到了,那仰头时望向天际的双眼,赤目含仇,恶如鬼魅。
“这人将来,罪孽不浅。”阿清推散手里的桃花瓣,皱着眉第一次正经跟阿静说话,“你可要看好萧选,麒麟在他体内,要是戾气染得多了化成凶兽,你可又要几千年回不了墟荒了。”
阿静张口欲辩,却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那日在乱军之中,她看见了这两个孩子即将面临的命运,于是等待着萧选一死,便取出麒麟的灵魄离去。她高高在上,只一直看着他们不断挥刀,即便卷了刃即便身无完好,她也还能看到他们眼里有光,那光在看到为首带着援军而来的人时更是璀璨。
“大兄,可只是累了?”
也就是在这句之后,她在他们眼中终于看到了万念俱灰。
他们从上万渝军的围歼中杀出一条血路时,他们没想到死。有人带着援兵而来,他们振臂而战,没想到死。可当那个人身形坚朗,将他们护在身后,为他们最后一次遮去所有危险时,她仿佛看到熊熊烈火骤然熄灭。一瞬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寥,所以,她才从渝军铁蹄下救出了他们两个。
她本是母神自墟荒中化出的神,继承了母神灭世的神职。如今阿清却在同她说,罪孽不浅。
“阿清。其实我是被流放到下界的,对不对?”
阿清心中一震,垂下了小鹿一样圆亮的眼,并未否认,只是最后伸手又拍了拍阿静的头。
“没事。还有我,会陪着你。”
阿静低头不语,看着树下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轻声应允:“好。我护他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