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误南山


少年缚梦魇撞破后山的雾,山妖的笑花了三生半刻入肩骨。



我是一只山妖。我和山下的人长得没甚分别。


南山脚有一片村落,黑瓦白墙。


朝暮时我站在山巅往下看,那里会生出迷蒙的烟雾,像透明的纱帘隔绝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外物。


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那是红尘斐灿的颜色。漂亮归漂亮,碰不得。


只是曾经把这缘由说给我听的人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或者是他们。


我独自活在后山的林子里,每天都悄悄地让夕岚再艳一点儿,最好是像喝醉后快要滴血的脸。这样村子上方的所谓红尘大概就会感同身受,也晕乎起来。晕得厉害了,跌一跤就能跌进我这偌大的地方。


我给它念叨了十多年,它从没听过我的,红尘自然也不会来。


不过我千盼万盼,居然真的有一天,一个村里的人趁夜色上了山。


我没管他会不会害怕,直接走上前问他从哪里来。他长得很好看,用我捡的话本里的话来说,叫眉目含清河。


看见我后,他不仅没害怕,还镇静地回答我。


夜太深,害了梦魇,自村中一步步取道上来。


我对他的话很满意,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因为我想和他交个朋友。


他很严肃地说,路迢。然后笑着问,你呢?


我忽然慌乱起来,因为我没有名字。


他看出来了,他要给我取一个。


第一枝开花的竹子会死在南山,第二枝才好。


我常读苏东坡的江城子,其实是喜欢那句小轩窗。


娘总是朝卖糖人的姐姐喊阿榭。


我要叫你谢竹轩。


这样一来,如果再有人问我,我可以慢慢地和他说,我叫谢竹轩。


可是不会有人问我了,想问的话,他只能问后山那条黑黢黢的山谷。


山谷会给他回答。


你想知道的人叫谢竹轩,他葬在溪底的淤泥里,身旁有流萤腐草,还有他的一个朋友。




…………




山顶的云来了又走,或许万年后被时间蹁跹推返,或许散落四海,杳杳无踪。


好在路迢不像山云,他的根扎在村子里,逢到有月亮的晚上就来寻我,还总带些稀奇的玩意儿。


他给我看草编的蟋蟀,我指着树丛说那里的更好,会唱几支单调的歌。


他送我淡蓝色的桔梗花,我扎成一束放在袖子里,干枯之后他会送我新的。


他给我吃糖人,我叼着薄薄的糖片,他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我。


树的年轮一圈一圈长,路迢逐渐成为比红尘还要漂亮的颜色。




这天后山的桂花开了满山腰,我躺在桑树枝上逗鸟,看见路迢边走边捡着地上的花瓣,一步一步上山来。


他招呼我坐到桑树底下,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叠得四角方正的灰布。我想这又是他从山下带来的奇巧玩意儿。


似乎是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俩却格外认真地把头抵在一起,挡住四面繁枝一样蔓延而来的日光。


他把布摊开,我睁大眼睛凑上去看。


那是一串细绳编起来的挂饰,颜色倒格外新鲜,像混了雪的胭脂,不似春山里的杜鹃殷红如血,比沉白色的嫩莲藕更秾丽。


他说这叫同心结,本应有一对,娘只给他做了一枚。


我却晓得这物件还有个名字,叫作相思扣。


我想路迢大概不知道,他告诉我不论什么人,只要投缘,便可各执其一,能戴一辈子最好。


他说得认真,我于是只顾听。


结扣还放在他手心,他歪头看我,把手伸到我眼前。


送你了,谢竹轩。


我说这是你娘给你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他怔了怔,问我如果他做一个送我,我收不收。


我笑着回答那当然好。


他好像松了口气。


可能他的手艺不太好,怕我不喜欢。其实他给的东西我都来者不拒,和好坏没关系。


第二天晚上路迢依旧上山来,我问他同心结做好了没,他说没有。


第三天落了雨。


第四天雨下得更大,我躺在芭蕉叶子下面睡了一整天。


第五天,村子被灰色的雾笼得严实,我默默向空中的乌云许愿一个月亮。


夜里果真升起了细细的一弯月牙,瘦得像一根蝉翅的脉络,风吹过时打着颤。


我在南山等了二十天,只等到九个月亮。


再没有别的了。




第二十一天,我终于有些担心了,想着路迢极可能生了场大病,像个纸娃娃一样瘫在榻上,一沾水就要化掉。


我跑遍了整座山,把漫山星星点点的悬钩子摘了满满一篮子,又到泉边掬水抹了把脸,然后朝着远处的村子启程。


我赶路快,不一会儿就穿过了无人的田野。村子就在前面,被雾挡住,看不真切。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我望见边缘的房屋,却不像在山上看时那样漂亮,仿佛隐隐透出破败的灰色。


那里没有鸟鸣,没有犬吠,也全然没有路迢所讲的喧闹。


我记得他说过他家在进了村第二条街,第六扇门。若我想去,桌子上会摆着一碟杏仁酥。


踮脚走在寂静的街巷,我数过六扇紧闭的木扉。


吱呀——


一间木头屋子,一只木桌,一张木榻,木窗边坐着一个清癯的女人。


她看见了我,朝我笑一笑,轻轻地开口。


阿迢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在找他吗?


她的眼神像一块碎掉的玉。


是啊。我的声音很抖,因为我有点怕。


她轻轻推开窗子,在吱呀声里望她望不见的大漠孤烟。


北方的草原野草连天,贫瘠的土生养出一窝豺狼,尖刀似的利齿滚着血串子,朝向南人身上的绸衣和雪白的脖颈。


狼子野心,可吞沧海。所以要筑起一面墙,一面绵延万里的墙。


我问她,路迢是不是去筑墙?


她呆呆地摇头。


他把自己铸进墙里。他变成了墙。


他死了?


我小心地不去想那样一道阴森的黑影,里面躺着那样一个冰冷的人。


不会啊,墙就在那儿,你到山顶向北看,它就在白日落下的地方。


她坐在窗边,目光像陷在梦里。


我忽然明白不管怎样,路迢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转身要走,我想去找他,或者只是往远些的地方去。这座村子连带着身后的山变得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等等啊。


她又抬手去指窗边搁着的一个匣子。


他做了好久的东西,不知道要给谁,你看看是要送你的吗?


我慢慢地把那个匣子捧起来,是檀木打的,却轻得不可思议,像装了十片羽毛。


出门前,她还是温柔地笑着,和我说再见。


我把那一篮悬钩子放在窗台上,代替匣子接着夕阳。




终于看到那株熟悉的桑树,我浑身卸力跪坐在荫蔽下,抖着手打开盒子的锁扣,“啪嗒”一声,盒盖弹开。


路迢许诺我的同心结躺在盒底,丝线缠绕出回环的形状,我以前不知道他的针线这么好。


浅浅的靛青色铺在檀木上,香气熏到我眼睛。


月光似乎黯下来,林子郁郁森森像一座牢。


山谷里传来回声,它在喊我的名字。


谢竹轩。


谢竹轩……


竹轩……


我突然很想哭。


途经的风猎猎作响,我在一片蒙胧中看见了北疆的白沙与烽火,如血的月光下立着赭红色的墙,路迢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冲我笑。


我撞开悄悄升起的雾,拼尽全力朝那幅壮阔的画面跑去,脚下猛地腾空。


飞吧,飞到灼目的天空,再融化进滚烫的光亮。


耳边有破碎的声音。


木匣子里的相思扣是双股还是三股?


我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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