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我发现我趴在一片漆黑的空间,身下是沥青般的黏着液体,若要形容,恶心地像一滩巨大的鼻涕,抬起手试图甩开,但是无论如何甩动都无法摆脱,闻了闻没有味道。这是梦吧?是梦,毕竟梦里是没有味道。我叫喊了一声,想看看这个空间有多大,声音悠悠荡荡地传过去,没有回声。
喉咙一阵刺痛,便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了,我将嘴巴大张,却发现没有了发声的器官。用力模仿着婴儿的哭叫,但是只有一阵一阵的风从两瓣嘴唇里吹出。舌头上布满了刺,嘴巴一张一合,扎进肉里,松开,又刺入刚刚成形的伤口,血浸出,连忙用手去兜住,却发现这只是幻觉。没有血,没有刺,但是依旧发不出声。想起来大人们总是数落我不爱说话,嘴巴不甜,不会沟通,现在好了,真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如果能出声,我现在会不会笑出声,毕竟再也不用被逼着在酒桌上说祝词,被推到人前让多说一些话。
可是啊,不会说话的哑巴,就得写,把所思所想全部都写出来,才能逃离出去。手指放在嘴巴里沿着舌头往下延伸,伸进原本称为“喉咙”的地方,一阵干呕,吐出一根白骨色的长刺,边缘毛毛躁躁,长有10公分,握在手中刺化作笔,匍匐在地上就着身上粘黏的黑色液体,开始写。
笔触碰到地面,就悬在那里,画不出一笔一划,脑子里流动的血液,参入了细沙变得粘稠滞重,流动得像蜗牛爬行残留的涎痕。我能够写什么?我可以写什么?心跳不断加快,像是有人在追我要狙击我,可是我匍匐在这里,身后空无一人,再写不出来,我的心脏就要挣脱肋骨,从身体里跳脱出来。
字字句句、丿丿捺捺、标点符号,像一滩带血的生牛肉满满塞进我嘴巴里一样塞进我脑子,和掺杂着细沙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笔开始颤动起来,“红红的太阳,挂在天边,不落下......”“红红”的两个黑字,蠕动了一下,带动着其他字,一横一竖的笔画变得圆润膨胀,变成了蚕虫,它们拖着圆润的身体扭动着,肉体撕裂开来,粉白的内肉翻卷而出,分泌出棕色和白色的脓汁,混杂流淌,变成酱汁般的棕黄,然后迅速溃烂成土黄色的腐肉,溃烂成血色,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让我想起了路边检修的裸露出井盖的下水道的味道。原来我写的东西这么烂。
将这12条已经快分不清是虫子还是莫名分泌物的肉虫抓在手里,送到嘴边塞进口腔,恶臭的气味如同炸弹般在我身体里轰然炸开,从鼻腔直冲我脑门,我紧紧用手盖住嘴巴,害怕生理反应让它们又退回到地面,它们来源于我,就要回归于我,当作大人口中时时劝导的“良药苦口利于病”。我继续提起那笔,重新开始写。肉虫变成了刀片或者是我臆想的刀片,在脑髓的沟壑里搜刮,刮出了小学时代和初中时期的作文题目。
我写,写“春天来了”,写“秋天的景象”,写“冬天的梅花”赞美它百折不挠的精神,写记一件小事:我给老奶奶让座,写下瓢泼大雨却只带一把伞来接我的母亲被淋湿了半边肩膀来歌颂母爱。写读后感,写观后感,写去哪儿玩被强制要求的游记,写那篇在校获得了三等奖、被老师当众朗读过的作文。
文字洋洋洒洒地如同水一样从笔尖涌出,在地面拥挤着,像密密麻麻攀爬的蚂蚁。都说写得越多就会越会写,“红红的太阳”转换成了“肥硕的月亮”,还爬满了“萧瑟的爱情”和“嫉恨的友情”。我想我还是有天赋的,毕竟同学都羡慕我有这么好的文笔。我闭眼摊倒在黏糊糊的地面上,享受着脑海里的赞美,等待着从这里解脱。
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开始发散出金灿灿的光芒。当金光覆盖在我的眼膜时,看到了登在杂志、报刊上的、评优评奖的文章,却没有捕捉到我的作品。金光陡然变得刺眼、灼热,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眼球。那些成排的文字段落变成了一根根长箭,毫无章法地刺入我的身体,疼痛咬住了我的肌肉、我的骨头、我的五脏六腑。血腥味混杂着腐烂味、恶臭味,在我的鼻腔中翻涌交织。地上密布的黑色文字,如同涨潮的海水,一点一点漫涌上来,浸染着我身体,覆盖住我的伤口,要将我吞噬。
在那墨海要没过鼻息时, 我猛地清醒过来,但是并没有回到现实生活中的床上,还是在那个漆黑的不知道哪里是边界的空间里,我依旧匍匐在地上,身下还是浑浊粘稠的液体,手里握着笔,笔下却没有一个字。
斜上方漏出一道光柱,被撬开了一个圆圆整整的洞,我望向那里,看到了一张和我一模一样面孔,我迷茫地望着她。她的眼神带着轻蔑和不屑,像在看一块随风飘落的垃圾一样看着我。
也许,也许我就是一块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