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妮和我的第一次婚都结得很草率,扯一张结婚证就完事了,既不想麻烦别人也不用麻烦自己。在深圳很多人都这样,这是这个移民城市的特点之一。我还好,毕竟还有徐麦作为那段时间的见证,而樊妮的那段时间仿佛折叠了或消失了,她极少提起,即使不得已涉及也是一带而过,像是极力在躲避似的。
后来,我才隐约知道了一些碎片。原来,樊妮和姜建辉是大学的恋人,姜建辉比樊妮高两届,两人约好等毕业、工作稳定后就结婚。姜建辉毕业后到深圳一家知名广告公司打工,做了一年多,他就出来自己创业;等樊妮毕业要找他时,他已经结婚。于是,樊妮就留在长沙发展,没料到姜建辉创业遇到困难,又把她叫来深圳帮忙。姜建辉为了不影响他自己的家庭,也为樊妮的将来着想,就积极撮合她和林建生。林建生那时开了个潮州菜馆,生意火红,对樊妮的殷勤献得很到位。樊妮处在爱、自尊、自弃、友情、工作等的复杂纠葛里,稀里糊涂就和林建生结婚了。后来,就像电影里的一样,林建生跟他店里一个女的搞上了,还闹到家里。樊妮一气之下就跟林建生离了婚,净身出户。
我俩的第一次婚姻除了拿结婚证,什么仪式都没搞,那时,总以为明天会更好,追逐着虚幻的更美好的明天,忙得一塌糊涂,忙得理直气壮,忙得荒诞搞笑。如今想来,我们错过了许许多多触手可及的美好。所以,我跟樊妮说,这次我们得好好搞搞,往大里搞。樊妮赞同。但她的往大里搞的想法跟我的完全不一样。她的搞,是搞钱。她说,我老公还欠着一屁股债,借这个机会搞点钱还债。人开窍了还真是可怕。这样的女人,唉!于是,她策划,我干活。
首先,我们去罗湖民政局,用两个绿色的本换了两个红色的本。
其次,确定婚礼日期和场所。就定一周后的礼拜一下午在洪湖公园的草坪上。樊妮说,这天刚好大家都要上班,来的人不会很多,这样就可以省下不少香槟、糕点、水果等费用。
最后,圈定人员。把以前我们都参加过的婚礼,给了红包的人名单列出来,在结婚请柬上写了一行字:如果人不能到,也请务必送上您的珍贵祝福,就如同我以前对您的祝福。对那些还没结婚的人,也在请柬上写一行:如果人不能到,请务必送上您珍贵的祝福,您的祝福我们会永远牢记。请柬下方有个二维码,写:祝福请扫码。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自诩有教养的人,讲祝福,不讲钱。讲钱俗。
不圈不知道,一圈吓一跳。这十几二十年来,我俩各自祝出去的“福”还真不是个小数目。估计收回一半就能让追债人暂时歇息了。结婚请柬是电子版的,我做的。在做结婚照时,我说,妮妮,我们去拍一套婚纱照吧。她说,徐一哲,你脑袋给驴踢了吗?拍婚纱照那些人跟Tony老师一路货色,十几年都是一个套路,活该他们饿死。你随便P一张图应付就得嘞。我有你就够了,其他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痛痒。这个女人,唉!
婚礼前几天,我们就定了二十件T恤,有白色,白色的胸前印黑猫,背后打上三个黑字:捉老鼠;有黑色,黑色的胸前印白猫,背后也打同样的白色字:捉老鼠。我们还去夜市找了一家生意最好的烧烤店,跟老板说,请他周一下午两点到五点在洪湖公园草坪上卖烧烤,给他保底一千元。下午正是闲的时候,也能赚一笔,老板求之不得。樊妮跟姜建辉要了辛文和小许,自己再准备些香槟和糕点。她说,估计能应付过来。我说,老婆,别弄什么香槟糕点了,索性一省到底,搞点可乐橙汁、旺仔小馒头、薯片得了。樊妮鄙视了一下,说,老公你傻啊!乐可橙汁和香槟、薯片馒头和糕点的材料差不远,价格也差不多,只是消费主义把人脑洗了;乐可橙汁、薯片馒头要牛饮猪吃,也是消费主义作祟;而香槟用玻璃杯浅尝,糕点用碟子略品,这得感谢消费主义教人装逼了。我笑得肚子疼,说,老婆,人们口中常说的狗男女指的就是我们吧!樊妮一脸坏笑,说,是又怎样!还有,老蒋这狗东西发了一副贺联,上联是:一对新夫妻,下联是:两副旧家伙,横批:二婚幸福。樊妮一听,眼里冒着杀气,问,他给祝福了没?我说,他给了两千。樊妮杀气瞬间湮息,说,有才,再祝一次给八折。
那天下午,天公也作美,前一天的一场雨消解了不少的酷热,天上不时飘过的云彩遮住想露头的太阳,一缕一缕的阳光洒在洪湖公园里,湖面上荡漾的波光在狭小的荷叶之间,你追我赶,最后消逝于荷叶底下或岸边;岸边的水衫树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带着远古以来养成的气定神闲、见怪不怪的沧桑感,旁边的杨柳却像小姑娘似的,敏感害羞,稍有动静就摇曳个不停,还有那凤凰木,徒有粗壮的身躯,微风一过便洋洋洒洒飘落黄豆般的叶片,跟紫荆花一样,已是落英缤纷。
下午两点,我和樊妮穿着白色黑猫的T恤,小许和辛文穿着黑色白猫的T恤,等待着客人的到来。来的人正如我们所料,贝西公司的七八个人,包括姜建辉,我的朋友只有老蒋和老周,老蒋再次重申了他谶语的正确性——泡妞泡成了老公。没来的人也如我们所愿,扫了码送了祝福。我们还请了十三楼的阿姨,那阿姨姓温,她带着她的大宝二宝和露西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也请了小区几个不当班的保安,包括我们G栋的那个胖保安。温阿姨和保安们带着红包来,可接待的小许笑脸盈盈地说,主人家交代了,不收红包,扫码就好。说着就把二维码举了起来……樊妮连忙滚着轮椅过来阻止了小许,对温阿姨和保安说,不用不用!请你们来就吃吃东西,热闹热闹。然后让辛文把他们带到烤摊去。来的人,都领到了一件猫T恤的结婚纪念品,白的还是黑的,得回家拆了才知道。
人一个一个来了,烧烤摊的烟冒了起来,肉上架,酱刷上,香气四散;白布桌上玻璃杯子垒成塔,随着酒瓶底翘起渐渐都满了,红白的糕点、黄绿的水果在两头,有人吃水果,有人取糕点,有人想端香槟却无从下手,望杯兴叹只能围着烤摊转;相识的人聚,影单的人吃;二宝大口朵颐,大宝激动蹿跳,露西依旧顾影自怜……
樊妈妈和外公跟我们视频,樊妈妈啰嗦个不停,樊妮饶有耐性地听着,而外公颤巍巍地喊叫“妮子,你要回来啊”,却让樊妮泪流满面。
徐麦也为我们祝福。她请了她一个学声乐的男同学,唱高音的,说他的声音和马丁·霍肯斯的相似度达到97%。樊妮打开IPAD跟徐麦视频。樊妮坐轮椅上,我站在她旁边。徐麦和同学在他们学校的一角,背后是哥特式楼房,脚下是斑驳的石块地面,不时还有几片树叶飘过。男同学为我们唱《YOU RAISE ME UP》,徐麦以小提琴伴奏。男高音高亢婉转,少了马丁的沧桑、多了些青年人的憧憬的热切,在灵动跳脱的小提琴弦声中飞驰,从大洋彼岸蜂拥而至,送来声声祝福......
又是泪流满面。
这泪点是越来越低了。是啊,当觉知天地无情后,唯有以泪水浸润自己的心田。就像第二天樊妮翻开新换的户口本,看到我俩的名字在一个本上,她再次泪崩。